入夜之后,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当时针终于走到夜晚10点,虹口日租界附近的一家慈善机构后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这里其实属于公共租界,只不过日本侨民的数量较多,才被日本人划作了自己的地盘。近几年由于中国流民的增多,日本人不胜其扰,便在外围处建立了一个慈善机构收纳部分流民,由附近的日本医院提供免费治疗。这样的举措将近年来日捕股的凶神恶煞带来的恶评给抵消了不少。
然而日本人建立的慈善机构显然不是世外桃源,那些流民要进入机构首先要被门口的守卫严格搜身,还要查看户籍证件,从头到脚几乎被剥个精光,手续如此严谨,搜身又如此屈辱,但为了生计,依然还是有许多流民趋之若鹜。因为这里提供一个月的住宿和饮食,还能介绍工作,甚至还有免费的治疗。
但是慈善机构的住宿处并不比大街上的露天处所好过多少,一百多平米的庭院中只摆着几十张上下铺的木床,大部分的流民席地而卧。炎炎夏日,遮盖着草席的顶棚将光线格挡开,也阻隔了空气的流通。住宿处闷热得犹如蒸笼,气味难闻,地上污水横流,苍蝇乱飞。这样恶劣的条件反而促使流民中生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尽管有日本医生的免费治疗,但是痊愈的例子太过稀少,每隔几天就有医院的人将病重不治的人抬走。早就经历了流亡路上丧乱悲痛的流民一脸麻木,习以为常。他们更加关心的是一个月的免费吃住的期限,在限期到来之前,要尽快找到工作安顿。他们听着那些包工头眉飞色舞地宣讲,几乎毫无例外地会选择把自己打包卖身的道路。
在夜晚,他们会在慈善机构的门口坐上包工头雇来的车子,然后各自上路,前路遥遥,再见无期。
向永强清楚知道这些打工流民的命运,但还是选择跟随他们,走完这个心酸的历程。这些人有的是被雇佣做建筑工,有的是去挖矿,无一例外都是极苦的劳工,而其中还有一种,却是真正的九死无生。
他看到一份清闲又薪资丰厚的工作,只有五个名额,人们趋之若鹜,但是包工头眼睛都长在了头上,条件苛刻。当他拿出“孤儿”的身份,亮出精壮的身板,终于让人点了头,旁边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孩子眼红地看着,差点要与他撕扯起来。
“别去!”有人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道。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是魔鬼的诱惑,别去!”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向永强看了他一眼,也许这是难得的一个清醒者了。他揣着一盒米饭,里面藏的东西让他既紧张又兴奋,但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闷着头在流民中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午夜时分,一辆单独载着五个雇工的货车开出了慈善机构,随后在城中转起了圈子。向永强不同于初来乍到的那些流民,他是上海街头长大的流浪儿,每一个转弯都清清楚楚,虽然车箱紧闭,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他却明白地感觉到汽车绕回了日租界附近,然后直接开进了一个车库。
向永强身边的其他几个流民都已经昏迷不醒,出发前,他们都吃下了包工头提供的丰盛饭菜。向永强把一直看得很紧的饭盒扔了,把里面的东西藏在了怀里,看起来就好像是嫌弃自己带来的吃食鄙陋,但是暗中他把两份饭食掉了个包。现在他成了车厢里唯一清醒的人。
有人上了货车,将流民一个个抬下来,装在麻袋里,然后上了另外一辆车。向永强假装昏迷,也被装在麻袋里,这时他听到有人用日语交谈的声音。
“又有工作了吗?不是听说支那人已经觉察了吗?”
“只是有几个耗子在乱窜,对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算不了什么!而且实验已经进行到非常重要的阶段,无论如何不能停止!”
“是吗?已经出成果了?冈田君,听说从重要实验体的身上提取到了神秘的物质,可以治愈任何疾病,是不是真的?”
“是的,桥下彦所长已经试验了两次,其中一个还是脑神经损坏严重患者,居然也恢复行动如常,简直奇迹啊!可惜这种物质太少了,研究所一边加紧提炼,一边致力分析实验,也许伟大的发现就在眼前了!”
“真是太好了,这是天照大神赐予大日本帝国的福祉啊!”
后面的话逐渐模糊,车子启动了,开出了车库,向永强曾经在日本人家里做过帮工,日语学习得有限,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了话语,于是再也听不出来了。
他听着声音,揣摩着车子开进了街市,过了一会进入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然后车子向下驶入地下,沿着长长的通道进入一个区域。这时,几个日本人把麻袋搬出来,放进一个密闭的房间,一股奇怪的药水味扑面而来。这里是医院!日租界一所日本医院的地下,通道的顶上就是医院的太平间!
向永强从麻袋里挣扎出来,摸出怀里的东西,这是一只精巧的相机,是他们从秘密渠道好不容易弄到的。他们打算拍摄日本秘密机构的实验,然后公开在英美报刊上,这一来风险极大,向永强知道外面会有接应,但是如何活着出来就难说了,然而他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他听到拘禁他们的房间门外逐渐没有了动静,便用铁片和针棒将锁撬开,沿路探索而去。
日本人防守果然严密,即使进入午夜,依然有人四处巡逻布防。向永强几次险些被发现了,而最后一次,一个巡防员提着马灯几乎走到他藏身处的边上,一转头就能看见他。他攥紧拳头,做好了与之殊死搏斗的准备,却在下一瞬间看见巡防员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这里太危险了,你们不应该来!”救他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向永强并不知道,他就是阿坤,曾经在徐国梁刺杀案中把他们从日本人手中救出来。
阿坤把巡防员靠墙放着,那盏马灯也放置在他身边,这样等他醒来顶多以为自己不小心打了一个盹。
向永强呆呆地看着,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微型照相机,说道:“你也是中国人?我们合作吧!”
“不必了,你先回去原来的地方睡好,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明天就会有人来放你们出去!至于其他的事情……”
阿坤笑了笑,骄傲地道:“你是王斧头的人吧,重要证据只有实验室能够看到,那里很危险!所以没有你们什么事了,一切我们来搞定!我们老大说了,不弄得天翻地覆,不搞得日本人焦头烂额,就白白生做中国人一回,怎么也要跟日本人讨回这个代价!”
向永强很想问一句“你们老大是谁?到底要怎么做?”可是这些禁忌的东西并不是自己能问的。除了王亚樵,他真想不出上海滩还有哪位英雄。可是凭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自己走不进密闭森严的实验室,所以只能把相机交给阿坤,听从他的安排。
此时在地下室另一侧,盛眉庄正沿着长长的甬道通行,她的身形快若魅影,一路犹如进出无人区,正在巡逻的日本人竟没有一个能够发现她,很快便找到了实验室重地。
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冷风吹过,两扇沉的大门迎面矗立。
眉庄小心地审视四周,看不到明显的机关布置,于是便去推门。门是开着的,一推之下,一扇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在空荡荡的甬道里发出阵阵回音。
很安静,太安静了!
看着慢慢向里面打开的大门,眉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警觉,她跨过门槛,只见室内一片漆黑,下意识便走到门边摸索开关,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劲风从侧面袭来!
她脚下一滑,侧身躲过,右手挥出,直袭对方咽喉要害!但敌人十分了得,脖颈一扭,轻松避开,同时一脚踢出,直捣下腹,迅捷无比!须臾之间,两人便过招几个回合!
眉庄越打越是惊奇,她每次想出重手的时候都被躲过,对方身法快捷出乎意料,而最奇怪的是,她的出招和对招仿佛和对方一个套路,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熟悉到好像是同门师兄弟之间互相过招一样!
实验室里暗沉沉的,没有光线,以眉庄的眼力,只能看出对方身形高大,明显是一个年轻男子。她心中疑惑,手下明显减轻了力道,难道会是自己的同门吗?
自从有了空间以来,虽然空间里有一些非常高明的武功秘籍和仙家术法,但是她在上辈子苦练了二十多年的武功并不能舍弃,这些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即使加以改进,也脱不了大体的模子。
当年,传授她武功的师父已经是快一百岁的老人了,然而骨骼依然硬朗,精神矍铄,虽然生活得平凡无奇,但其实有好些身居高位的弟子,眉庄直到学艺出山进行创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师父能量之大,地位之高。之后她能够顺利进入投行做出成绩,顺利拿回自己家业,甚至能够认识颇有一点地位的未婚夫,其实也都源于她师父的背景。
她不了解自己的外婆和师父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渊源,她只知道师父对她的恩情,很重很重。只是可惜,师父们和外婆相继去世,她的师恩是再也无法回报。不过,她听说师门除了他们这一支,其他的已经在民国断绝了,难道她现在遇见的就是年轻时候的师父吗?
想到这个可能,心里突然激动起来,手脚力道不由得失了分寸,气劲吐出,而对方明显也惊诧起来,出手试探,竟是没有躲开,这一拳正好打在小腹上,只听“砰”地一声,身体被打得飞起落地,再也没有起来。
眉庄连忙上前察看对方的伤势。火折子的微弱照明之下,只见倒伏在地上的男子面上蒙着黑巾,眼睛紧闭,身体一动不动。
她心中一急,“喂喂”连唤了几声,并不见男子丝毫动静,胸膛上已经没有了起伏,手下的脉搏更是逐渐微弱下去。
这是第一次,眉庄亲手打伤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且这个人有可能是她的同门!一时间,她心中的自责懊悔无以伦比,也顾不得细看男子的相貌,从空间取出救命的灵泉水,捏着下巴,就要灌下。
突然手肘下的男子身体微微颤动,猛地咳嗽出声,紧接着长舒一口气,挺身坐起。眉庄先是一怔,继而大怒。
“你诈我!”
她想到有一种闭气假死的龟息,否则很难解释男子突然从濒死到活转。回想男子倒卧的姿势,其实是极好的反攻后手,若是一着不慎,就要落入对方彀中!哼,她着急地要给他吃下救命的灵药,而那个时候男子却是诈死以便趁机发动攻击!
“是你!眉庄,”男子赫然是霍家华,他脸色煞白,气息孱弱,手抚着痛处,微微苦笑道:“抱歉,我以为会是同门,突然被打伤,所以……”
他在取消攻势的时候,对方却力度加大将他打伤,他不清楚对方底细,如此劲敌,只能诈死致胜,但是在听出眉庄的声音,并且感觉对方对他进行救治后,他果断改变了主意。
他的坦诚道歉使得眉庄的脸色和缓了一些,但是看清对方的脸,她不由得有些纠结,怎么会是他呢?刚刚她还差点把他当成是师父!
“咳咳”霍家华一副强忍疼痛却无法压抑的模样,勉强笑道:“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你别说话了!”虽然对方诈死,然而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眉庄心中不由得充满歉意,“我给你诊脉看看!”这次霍家华的脉象真不是假的,她清楚自己的力道,对方的内腑受伤不轻,还断了一根肋骨。
“等会我可能出不去了你赶紧走吧,这里很危险……”霍家华挪了一下身体,靠在墙上,但仅仅这样一个动作也吃力得很,他闭上眼睛,平淡泰然的神情仿佛听天由命了一般。
眉庄心中愧疚更盛,纠结了一下,将灵泉水再次取出,这时也顾不得霍家华清醒着一定会发现灵泉水的功效,把药递到他的嘴边,命令:“吃下去!止痛药!”然后一手将他的衣扣打开,一手在他胸前按压校对骨头。
霍家华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女将他的上衣扒开,露出的胸膛,微微不自在地伸出手挡住,却被眉庄一手拨开,手掌相交之间,触手滑腻,宛若无骨。
他低下头,微合双目,长长的眼睫遮掩着一半视线,默默看着那白嫩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上灵活地跳动,眼中情绪莫测。不知什么时候,体内那一股剧痛慢慢消退,五官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咫尺之间,少女长长的秀发垂落在他胸前,随着她的动作移动着,带来阵阵轻微的搔麻。他能够呼吸到少女的吐气如兰,能够看到那如玉般美丽的容颜上一抹粉色,比春晓曦光中的朝霞还要娇美动人。不知不觉,他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越来越快,在他的耳旁响如擂鼓……
“好了!”眉庄雀跃,她在屋子里的桌面上找到了一些棉签棒,把它们捆在一起绑在霍家华的胸上做了一个固定。以灵泉水的效力,此时霍家华已无大碍,但是表面上还得装个样子不是。“你现在可以走路,动作不要太大就行了。”
霍家华感觉此时神清气爽,仿佛刚才的剧痛只是幻觉,刚刚他分明经脉阻滞,内息紊乱,喉间涌血欲吐,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这决不是任何一种止疼药能够做到的,他把内心的惊骇掩藏起来,说道:“我们门派这一支传人除了师父只有我,但我听说很多年前曾有一位师叔祖东渡日本,寻找失传的内功心法,看来应该是找到了,你的内劲比我强太多!”
“眉庄,我该叫你小师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