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姐,最近几天,为了查探日本人的秘密机构,我们接连死了好几个兄弟都一无所获,日本人那里防守太严密,怎么想办法都没用。”
茶楼里,当眉庄穿着旗袍走进来,看到楼层里坐的都是长衫男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低调的目的落空了,这年头,一个女子出头露面都不容易,何况还是这种老少爷们群集的地方。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于民国的事情了解还是太少了。
她刚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眼前这个据说是王亚樵心腹的胡须拉碴的男人就急忙走过来,自报家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她曾经在王亚樵的身边见过这个人,显然这个人也是认识她的。
“王老板在浙江练兵,所以没有办法过来?上海这里由你负责?”
“是啊!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大家都是中国人,现在日本人做出了这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我们都应该同仇敌忾,共同面对,相互协作!盛小姐您的手下艺高胆大,目前的情况,也只有你们才能够帮助完成任务了!”
“所以……”
“所以请盛小姐帮助我们,能够深入到那个秘密机构的,只有靠您的力量了!”
“但是这位先生,”眉庄一直注视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是嫌弃太烫了,轻轻吹了吹,似笑非笑道:“什么秘密机构?什么任务?我一句都听不懂啊!”
“你……”胡须男一下愣住了,“盛小姐你不是……”
“我和王老板有生意上的往来,最近市面上动荡得很,王老板是上海劳工会的,一个药厂的保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眉庄轻轻皱眉:“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之前有人拿着王亚樵的信物来见她,说有事面谈。在徐国梁刺杀事件之后,王亚樵曾经跟她约定过,除非事情紧急决不会跟她联系,但是为防万一,她还是来了。然而一进茶楼,她就知道陷进一个圈套里面。这里处处遍布窥探的气息,周围的男客明显是练家子。
这个胡须男一开口,她就知道是试探,目前知道秘密机构的并不多,会以此试探的,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
从一开始,她和王亚樵之间的联系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日本工厂女工疫病案里面有她的药厂的影子,前不久抓住梁子龙,查办盛家大太太失踪案,她也借过王亚樵的手下,这是她的不谨慎,也让日本人对她产生了怀疑。
眉庄觉得后悔,她只是一个和平时代的金融投资客,不是一个经过训练的民国女战士。在美国开个保安公司就算了,但是要和日本特殊机构斗心眼子是真不行的。以前有阿潘在身边,她不用担心,毕竟阿潘被美部看中,出生入死执行任务,眉庄现在的一批手下都曾经被他特训过,但是换成眉庄自己,这方面的经验都太缺乏了!
她知道自己的短肋,所以只是将手下派出去指导王亚樵的那帮弟兄的武功,具体的活动安排会听王亚樵的意见。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王亚樵还不是历史上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之王,但是日本人却已经密切盯上了他。而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她手下这支强悍武力的暴露。
王亚樵虽然御下有方,但是他的队伍鱼龙混杂,这些人倒不是说对于王亚樵有什么悖逆之心,但是这个时候的王亚樵并没有严密组织和进行甄别,摊子大了,日本人要收买或放进几个暗探却不是太难。
自从警察局长徐国梁被刺杀一事之后,日本人就到处在寻找把日本浪人打成重伤的神秘男子,黑白两道甚至发出通缉令,而且,结合日本银行泄密一事,日本人坚信有一支武力极为恐怖的力量,欲要除之而后快!现在王亚樵要查探秘密机构的事情,正好就撞在了枪口之上!
看着胡须男支支吾吾,她佯装生气地说:“王老板手下都是你这样的吗?连话也说不清楚!”起身走出茶楼。
胡须男情知任务失败,脸色惶急,连忙挽留:“盛小姐!”却是追之不及了。
眉庄没有走出多远,就发现自己的身后悄悄跟上了几个人影。
当她来到僻静偏僻的地方,前方赫然出现两个精悍的男子,后面也被几个人影堵住。
“你们要做什么?”
眉庄质问,但对方并不回答,朝她迅速扑了过来。
眉庄旋身躲过,前后两帮人马紧紧追逼过来,将她身边的空隙压得一丝也无,拳风凛冽,竟是动了狠手!
眉庄也有些生气了,明白不动真格的不行了,素手一扬,看也没看,身后两名男子砰地一声倒地,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她的身形犹如电闪,直扑前方男子面门,男子双手正要格挡,却感觉头侧太阳穴被狠狠一击,顿时委顿在地。
这一切发生只在瞬息之间,转眼几个男子倒在地上,而少女却已经远远站在了包围圈之外。
“出来吧!不要藏头露尾了!”
随着喊声,从一堵墙壁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当先一人四五十岁年纪,鬓边头发有些发白,眼眶深陷,目光犀利,正是宫奇骏的父亲宫成康。这个人让眉庄记忆犹新,八年前,他曾经到访过盛家,特地与她的父亲盛世宁面谈,但不久之后,盛世宁就被迫出洋逃亡了。
“我是不是应该说荣幸呢?”作为日租界的实权人物,居然会为了自己这个小姑娘出动这么大的场面,煞费苦心。
“盛小姐不要低估了自己的能量,美国最大化妆品和服装公司的董事长盛从真的女儿,美国华人精武馆和保安公司的负责人,这些头衔每一个都足以在上海引起轰动!不说这些,就凭你是故人的女儿,鄙人也早就想要见一面了!”
“这是你的见面礼吗?”眉庄指着地上躺着的男子,讽刺道。
宫成康面不改色,“年轻人切磋一下!久闻盛小姐的精武馆在华人街的大名,这些人也是按捺不住了,实在失礼!”
这时有人查探地上几个人的情况,低声汇报给宫成康。其中两个人被暗器射中,双手被废,另外两个人目光呆滞,神志不清,恐怕未来有一段时间不能恢复正常。
宫成康瞳孔紧缩,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惊讶和震撼,“盛小姐果然好身手!这些都是大日本帝国一流的高手,没想到在小姐的手下连一击之力都没有!”
“谬赞!我以为日本人一向很识相,没想到还敢来尝试!我的弟弟身手也不弱,阁下的下属应该早就领教过了!”
眉庄话语里的不客气让宫成康颜面有些难堪,但是他深知道眼前这个纤纤少女的可怕,即使他身边簇拥千军万马,恐怕她也能瞬间取他人头!
“盛小姐如果生气也是应该的,确实是我们误会了!王亚樵的一些过分行为已经招致自己成为了我们日本不受欢迎的对象,而盛小姐这个时候和这些匪徒有来往,所以才会导致我们的猜疑。不过现在误会解除,我们非常诚挚地向盛小姐道歉!”
宫成康真是个人物!眉庄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屈能伸,巧言令色。她笑道:“道歉就不必了,起码我弟弟刚到上海打了你们日本人的事情是真的,在美国,精武馆挑了你们的道馆也是真的……”
宫成康喉间一哽,“那些人技不如人,只会让人耻笑!大日本帝国一向崇尚强者,对于失败者不会有任何怜悯!”
他话锋一转,“令弟年幼,但是盛小姐应该是比较识时务的,如果和我们作对,应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威胁?”眉庄嗤笑。
“不,不!我想我们之间应该能够找到办法友好合作的。”
宫成康循循善诱,“曾经,我和你父亲还是好朋友,我们友好交谈的时候,你这个小姑娘还没有长大呢!”
“那真是谢谢您了!据说那次交谈不久,我父亲就被人举报说是勾连新党,私运军火,被逼得远渡重洋了!”
“盛小姐一定误会了,当年你父亲的事情我们十分遗憾,我是非常希望你父亲能够留下来继续发展的。”
“哦?难道不是因为铁矿收回的事情谈不拢吗?”当年盛世宁出逃固然有梁子龙举报的因素,但是最根本的还是因为他曾经向盛公建议改善汉冶萍公司的管理和经营,要改变大冶铁矿生产的矿石一直输往日本的局面。也就是这件事情让日本人耿耿于怀,虽然汉冶萍公司的股权很大部分在日本人手里,即使是盛宣怀也没办法做主,但是他们不愿意让一个对日本没有好感,而且对盛宣怀具有影响力的人留在他身边,所以盛世宁的离开也就成为必然。
当年盛宣怀努力创办亚洲最大的钢铁企业汉冶萍公司,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个公司成为了日商控股的企业,盛世宁早已觉察了日本人的野心,决不愿意让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企业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为他们的侵略准备条件。
宫成康的眼睛缩了一缩,“想不到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很有乃父之风,只是对我们日本似乎有些偏见?”
“没有,我们中国人对事对物的态度一向是根据对方的态度来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阁下没有做过对我们有害的事情,自然不会有所针对!”
“那好吧!”当年盛世宁出逃国外的事情被扯出,宫成康知道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请盛小姐传达我对令尊的问候,对于令尊的归来,我们是绝对欢迎的,希望能够一直成为好朋友!”
宫成康带着人离开了。这样一番谈话以后,日本人并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恐怕还会对她有了更多的忌惮。
眉庄敏锐地感觉到周围那种窥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看来日本人开始对她进行监视了。虽然妨碍不了她的行动,但是处境却变得危险。
眉庄想起弟弟茂冉,冯氏虽然下台了,但是茂冉并不是就安全了。在前身对于上辈子的记忆里,一场危险也许正在来临。
黄昏,眉庄的房门被一位意外来者敲响。
“盛小姐,小人是冯家的家仆,这里有一封少爷给您的信,希望您看过之后能够给他回信。”
眉庄接过信件,当着冯家仆人的面打开。
“不知我是否能够这样称呼您,亲爱的眉庄,”
“原谅我匆匆离开,不曾当面告别,原谅我是这样的懦弱,满身罪孽,不敢面对您善良的目光。
我为自己的姑母做出的事情深深惭愧,在不知晓的情况下,由于自己的缘故竟然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甚至不觉间或许给自己心爱的人造成巨大的危险,只要一想到,心中无法不深深自责和愧疚。
在未来的一段时间,我需要和家人一起把姑母接回,还需要四处奔波为那个可怜的姑娘寻找治疗的方法,希望上苍怜悯,不会给她留下终身的伤害。
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舍弃自己的良心去忽略和漠视它,我需要为姑母犯下的罪过负起责任,去弥补和去赎罪。
然而我万分惶恐,不知道您是否允许一个曾经差点给您带来灾厄的人重新回到您面前。倘若有一丝儿恩恕,将是我的救赎与毕生的幸运。
您是我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我将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期盼您的恩恕,就像罗密欧期盼朱丽叶的回眸。
永生铭记。”
信到这里结束了,结语是莎士比亚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台词。眉庄合上信纸。
“就这样吧,没有回信。”她告诉对方。
那个下人有一些手脚无措,这样的回答代表着什么很清楚,恐怕自己的少爷会很失望的。
“我不是朱丽叶,也不是天使。风中一叶,萍聚萍散,无所谓再见,各自安好吧。”
“不,盛小姐,我不能这样说……”他是冯家的家生子,父母几代都在冯家,足够信任才能够跟在少爷身边留洋、求学,所以深深知晓少爷的心意,眼前的女孩在冯悦风心中的分量绝对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女子。
“好吧,”眉庄看着家仆的乞求,终是心软,“就说我很快就要回美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彼此珍重吧!”
暮日西沉,冯家的仆人收拾了公寓,终是走了。
眉庄看着对面黑寂的窗口,默默伫立。
从此,这里不会再有清晨的鸟鸣悦耳响起;从此,不再有热情的笑脸时刻相迎;从此,也不会再有深情的目光始终相随……
她关上窗子,把一切的回忆都关上,转身走出房门,不知为什么却觉得身后的路变得孤独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