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华见母亲起了睡意,便道:“我去找翰丽,好好安抚她。”小姑娘估计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他刚走出卧室,便有下属来报:“梁子龙已经招供了!”
“这么快?”
“属下也十分奇怪,现场看到梁子龙的神态,他意识很清楚,也知道在说什么,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问什么都说,说完了一脸恐怖,十分害怕,巴不得立刻死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霍家华立刻想起了上次徐雅丽毁容事发,审问梁子龙的情形,有人给他吃了能够吐真的药,没想到沈连这帮人就有这样的药物,对于他们幕后的人,他更有兴趣了。
“梁子龙说什么了?”
“确实跟日本人有关系,梁子龙交代说,他刚刚和日本人合作的时候,曾经进入一个秘密机构,日本人当着他的面活活剖析了一个人体,吓得他不敢有任何背逆之心,后来发现那个是以盛家的大太太为假想的模本。日本人要梁子龙设法不惊动其他人,把大太太弄进这个机构来做解剖。”
说到“解剖”的时候,这个下属有些措辞艰难,恶心得想吐。刚刚听到这样的供述,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都觉得匪夷所思,心惊肉跳,无法想象这世上竟有这样残忍、毫无人性的事情,中国人一向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有犯人才会领受对的残害,而对无辜人的摧残,无异于魔鬼的行径!
“据梁子龙交代,日本人会选定盛家大太太,是因为她毒瘾很深,却在近期没有参加任何治疗的情况下莫明的解脱了毒瘾,梁子龙无意中向日本人透露了这件事,日本人就想要通过解剖来研究神药。”
“这么说来,盛太太绝无生路了?”霍家华之前已经从王亚樵那里得知了日本人的这个秘密机构,正在想法探知,没想到抓住梁子龙却把这件事情牵出来。
他沉吟:“这个机构到底在哪里?”
“日本人对梁子龙不够信任,这个机构只进去过一次,但是从他的记忆来看,却可以推断大致的方位。”结合王亚樵之前派出的人用生命所获得的信息,应该可以确定了。
“大公子,”下属看着霍家华沉思的样子,艰难开口:“这件事,牵涉太大了,警所的丁所长连警察局长那里都不敢报上去,希望能请督军示下。”这个丁所长原先还以为是大功一件,转眼变成烫手山芋,连审讯的案宗都不敢看。
“这件事情牵涉到了日本人,只怕督军也是两难。”
霍家华刚要拿起电话,电话铃响了,他一接起来,顿时露出诧异:“义父?”
电话里的正是徐长林,霍家华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变得阴沉,“日本人要放了梁子龙?”
电话里徐长林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有着长期夜不能寐的疲惫,“不能处死他,也不能做手脚,今晚立刻就放!”
霍家华在靠椅上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眼神变得锐利:“谈了交易?”
“日本人主动提出了交换,这个梁子龙算是有点价值。”
“不行,这件事牵涉到日本人的秘密机构,如果日后挖出日本人用中国人做人体实验的罪行,梁子龙是重要的人证!”
电话里徐长林的声音变得急促,“家华,我允许你调查这件事情,但是,不能闹大!还有,王亚樵不能参与进去,否则不可控制!”
“除非你真的拿到了秘密机构的确凿证据,否则,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今晚,一定要把梁子龙放了!”
霍家华放下电话,尽管在他的料想中,梁子龙并不能够对于揭露秘密机构的罪行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是就这样放手,让他感到由衷的屈辱。
“督军老了,胆气不足了,就算有日本人支持,和江苏督军一战未必能胜!”
霍家华叹了口气,“我上次交给督军的战略,让他干脆放弃战线,佯装兵败,收缩兵力,避开锋芒,绕到敌后,等到江苏督军和其他军阀为争夺上海打起来,再奇兵突进,这样的策略太过冒险,估计他必是不会听的,然而这是唯一制胜的方法!”
他敲着桌子,指点下属:“做好准备吧,我们就要离开上海了!”
夜雨过后,清晨,空气中带着怡人的湿润,天色大亮了,但天空中还盖着薄薄的云霭,微风中带来阵阵惬意的凉爽,这是上海夏季的一天里最舒适的时候。
眉庄披着一袭白色的晨褛,赤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她听到一声悦耳的鸟鸣,好像在窗棂下响起,于是将卧室的木窗推开,鸟鸣声声声入耳,好像在唱着一首欢歌,渐渐地,翅膀的扑簌声响起,一只只鸟儿从楼下的花圃中露出头来,先是在树丛叶中徘徊着,逐渐胆大起来,叽叽喳喳地,开始了鸟族的合唱。
于是眉庄发现了,最初的鸟鸣声是从对面的窗子里传出来的,窗帘打开,露出一张充满了大大笑容的脸,那个年轻的男孩正冲着自己做手势示意。
要点歌吗?我们鸟儿还会好些曲子,喜不喜欢?男孩一边模拟鸟鸣声,一边做出动作,时而撮尖了嘴巴,时而比划着头上的鸟翎,看上去滑稽极了。
“噗嗤”几声轻笑,相邻的几扇窗户纷纷打开,还有住店的外国客人大喊着“安可”。
眉庄忍不住笑了,朝着对面比划,继续啊,多好看啊!
男孩蓦然脸红了红,眼里爆出巨大的惊喜,真的喜欢啊,那我继续!
他嘴里模拟着鸟叫声,手里拿起了指挥棒,站在窗前开启了鸟族的演唱会。
万国大饭店的清晨头一次这么热闹,公寓区的客人们站在窗子前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一阵喧哗,把聚集的鸟儿给惊飞而去,尾音,只留下男孩的鸟鸣声婉转啼叫,声声不绝于缕,犹如倾诉着心中的情思。
客人们齐齐鼓掌,一曲结束,男孩点头鞠躬谢幕。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窗户,却失望地发现眉庄已经走开了。
眉庄收拾了晨妆,换上一件连衣裙,走出房间来到饭店的餐厅。
刚刚在小圆桌子旁边坐下,点了一份小笼包和酱汁,就听到旁边有人跟她打招呼,对面窗子里的男孩就坐在相邻的桌子边朝着她微笑。
她面无表情的举起筷子上插着的咬了一口的小笼包,晃了一晃,表示打了招呼,就看到男孩一副惭愧的好像打扰到她的表情,连忙埋头下去吃起自己的早餐。
眉庄深深吸了口气,手里的筷子有些无奈地在酱汁碟里一遍遍划过。
这是第几天了呢?就像之前的好几个清晨,当她在饭店的大堂里走过,在吧台边轻啜,在曲径的回廊上转身,或是在花圃中流连,时时都会与男孩“巧妙”地相遇。他等候了许久,小心翼翼又满怀殷切,然而仅仅她的一个回眸便满心欢喜,无比雀跃,若是当天和她说了几句话,那眼神更是无比惊喜。
若是一般的人就算了,若是不喜欢,她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知难而退,若是喜欢,以她前世今生加起来足足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牙口嫌老了一些,但还不妨逗一逗,撩一撩,这样俊朗而又痴情的男生,谁会不爱呢?
在英伦和北美,追她的人风起云涌,她仗着自己现世这张皮子上的鲜嫩,一点没少了撩拨少年心的作为。可是在这里,保守又不开化的民国,怕行差步错,她拘泥得快连自己的本性都忘了,而这个男孩,偏偏还是个碰不得的。他,就是眉庄原身前世的丈夫冯悦风!
当然,现在的冯悦风还不是谁的丈夫,还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大男孩。他和眉庄在戏剧社认识,并且在一场莎士比亚话剧同演了男女主角,从那以后,冯悦风每次在戏剧社见到她都是期盼而喜悦的眼神。然而眉庄却避他如蛇蝎,原身所带的执念太强烈,每次靠近都会严重影响到她的情绪,所以很快就不在戏剧社出现了。
原本,眉庄以为两个人从此就不再见了,然而,徐雅丽对冯悦风挑明了心思,也点出了冯氏想要他做女婿的意图,冯悦风觉得自己不适合再继续住在督军府里,所以不顾冯氏阻拦还是搬了出来,而当他搬到万国大饭店的公寓区,有一天推开了阳台的窗子,看见对面一栋洋楼里正趴在窗口看风景的女孩,他蓦然间无比惊喜!
仿佛见到寻觅许久的珍宝,他迸发了无比的热情,对眉庄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原本,他就是一个阳光般热情的男孩,单纯而又执着,前世,他和眉庄原身的爱情也如酒酿一般甜蜜而热烈,以致即使灵魂毁灭,原身的执念依然长久不去。
至今,她还记得,当冯悦风第一次在窗子里看见她时骤然明亮的眼神,那样的炽烈,那样的期盼,仿佛自己就是他亘古寻觅,苦苦思恋而不得的那个爱人。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被他的眼神晃住了,心境不由得浮了一浮,但是她更愿意相信,那还是原身的执念在作祟。
咫尺之间,冯悦风很有些紧张,既想和女孩亲近一些,又怕唐突了她,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忍不住就转头看两眼,又赶紧回头,正襟危坐。他从来没有这么无措过,直到眼看眉庄站起来要走,才急急地上前道:“眉庄,今天我们同学在震旦大学有一个西洋乐会,要不要去听一听?”
看着他单纯、真诚的眉眼,她觉得有一种柔软又烦躁的情绪在心中蔓延,想要更加冷漠一些,却矛盾得不忍心对他提出拒绝,
“冯悦风同学,听说你要出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原来是打算在欧洲游历一番,对欧洲的建筑进行考察,”男孩的脸上涌出惊喜,原来女孩也是关心他的,“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国内的建筑业亟待发展,还是留下来好了,而且这里还有我的朋友和喜欢的人……”
“哦,不不不,还是出国的好,”眉庄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自己捡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连忙打断他,二十岁就学成归来的天才,让人不要太嫉妒。
“建筑设计需要眼界开阔,思维活跃,你还是多看看,多积累!”最好尽快出洋离开这里。
“现在上海滩到处时兴西洋建筑,但是我觉得中国特色的东西并不是已经老土了,也许你能够创造出中西合璧、具有独特美学风范的现代建筑?”
“眉庄,你懂我?”冯悦风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心里这一刻由衷的欢喜,也许爱情和事业无关,但是当心爱的女孩说出合他心意的话,他才感觉到心有灵犀是多么的令人陶醉,仿佛神魂交织,整个心灵都酥麻的感觉。
“啊?”眉庄真的有点尴尬了,这些激励的话不是用来劝冯悦风离开的吗?但是原身对于冯悦风真的太过熟悉了,随便几句话都能引起这么大的激动。
“眉庄,我们……”一起出国好不好?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想要单膝跪下,向女孩倾诉爱意,就像那天的那出话剧,“以我的出自深心的爱情,向你起誓”
“这个世界上,我只寻求和我心意契合的那一位女子,不管她贫或富,不管她美或丑,只要我心意所许,她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半!我将我所有的忠诚与爱情全部奉献给她,即使天荒地老,即使祸福病疾,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正当他心潮澎湃之时,几声唿哨将他的遐想打断,几位就餐完毕的外国客人饶有兴趣地对他们投来注目的眼光。
穿着中山学生装的男孩俊朗、高大,身着淡色连衣裙的女孩青春美丽如若花朵,两人执手相对,在外人的眼中犹如画卷一般美好。
冯悦风感到女孩的手从自己手中挣脱了,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这不是一个好的地点,他安慰自己,总有那么一天,他会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眉庄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有些恼怒自己刚才竟没有及时抽身出来,原身对自己的影响竟然这么大吗?可是这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感情,决不是原身上一辈子的!
她穿过饭店的大堂,门口的服务生已经为她叫了一辆黄包车,然而角落里一个女孩引起了她的注意。
“翰莉?”
倚在墙角的女孩没有回应,她一身皱巴巴的裙子,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还留着几许泪痕。眉庄不曾想象从来明丽爽朗的徐家二小姐会变成如此憔悴痛苦的样子,抚上她的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烧了!
一名督军府的下人赶了过来,呐呐地道:“盛小姐,我家小姐一夜没睡,早上赶过来要找冯家少爷,她身上沾了酒味,模模糊糊的,饭店大堂不肯给她通传。”
“赶紧找医生啊!”眉庄搀着徐翰丽,招手去唤黄包车,身后冯悦风连忙道:“我来吧!”
他把徐翰丽扶上黄包车,她在他怀里醒了过来,看着熟悉的脸孔,突然之间触动了所有的情绪,哭着道:“我要找表哥,表哥……姆妈做错了事,她害了雅丽,雅丽毁容了,好惨……我不相信,不相信!她是我妈啊!她毕竟是我妈……”
“可是她是为了我,为了我和表哥……父亲要休了她,还会杀了她,我不能让她死!姆妈不能死……”
冯悦风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他回头看着眉庄,脸色惨白。眉庄后退一步,平静地道:“你送她去吧,别耽误了!”招手让督军府的下人过来,代替了她的位置。
冯悦风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