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七年,萧序再次踏入靖阳城。
一切都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长街上仍旧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本想去将军府看一眼,奈何护送他回来的云上阁弟子不肯,直接把他送到了国师府。
他在一个叫云松阁的小楼里见到了声名远扬的国师文策。
文策清隽淡雅,幽蓝的眼睛看向他时,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拜见国师。”萧序躬身行礼,稍稍低垂眉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请坐。”文策放下手中的书,示意他在最左侧的书案前坐下。
侍女端来清茶,茶香幽幽,与缭绕的檀香纠缠、飘散,沁人心脾。
文策浅啜一口茶,忽然问道:“你可知你面前的书案为何人所用?”
面前的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书册卷文,还有笔墨砚台。
萧序扫了一眼,道:“请国师明示。”
文策也没卖关子,直接答道:“妙安郡主。”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萧序实打实愣住了。
文策缓缓道:“郡主曾在我门下修学,当时她就坐在这个位置。右边依次坐着前相国刘之正之女刘婼,镇国世子叶弘,以及六皇子叶荀。”
“然而现如今,他们都已很久没有坐在这里了。”
萧序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国师,只见他面露怀念,眼中似有哀思。
关于相国谋反的事情,就算是他身处远疆也听闻了。在圣旨下达之前,相国一家上下全部死于非命,刘婼自然未能幸免其难。
那其他人呢?为何不再来了?
文策洞察其惑,轻叹一声,只道:“其余三人,有两人已然逝世,还有一人,现今在太傅门下。”
同窗四人只余一人?!
萧序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看了看右边的三张书案,又看向文策。
“去见一见陛下吧,之后的事情,交由你自己决定。”
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策看似没有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可他的言语神情,已分明告诉萧序。
——是的,萧幸渺死了。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
难过吗?还是悲伤?似乎都没有。
沉默良久,他才想到要问一问细节。
一开口,声音低哑:“她是怎么…怎么……死的?”
“当年陛下追封萧铎将军为平阳王,携百官亲至官陵祭奠,妙安郡主同在其列。回程时,在一处农庄遭到叛贼刘之正的私兵袭击,郡主不幸遇难。”
萧序不自觉捏紧双拳,随即想起很久以前收到的一封信,便问道:“国师曾问我知不知道萧家奇术,这些事……萧家人的死,是不是因为所谓奇术?”
萧幸渺是假借国师的名义去信萧序询问此事的,按理来说文策并不知情,但他好像对萧序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不过,文策显然不希望萧序再卷入修界之中。
“有时候知晓太多,只会让人更痛苦。”
然而这句话却引来萧序激烈的反驳,几欲起身冲到文策面前:“难道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能心安,就能毫无悔恨、痛快地活下去吗?亲族惨死,我焉能苟活!”
面对萧序的质问和怒火,文策既没有劝慰,也没有生气,而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如他曾经这样看着一心被仇恨蒙蔽的萧幸渺。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萧序忽的冷静下来。
他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挺直的腰背瞬间佝偻,歉然道:“在下失礼了,国师大人。此事实在与您无关,在下不该对您发怒。”
“不必在意。”文策轻轻摇头,又道,“见过陛下后,有机会回将军府看看吧。”
“是,多谢国师大人。”萧序起身行礼,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从容。
至于他平静的表象下,是一颗怎样悲凉哀恸或怨恨愤怒的心,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云松阁的门再次关上,旧日的欢声笑语、朗朗读书声,终如幻影。
深秋肃杀,连国师府都难免略显冷寂凄清。
萧序住了几日,才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随文策入宫面圣。
进宫时,萧序偶然看见红墙外的一株枯树,上面寥落几片黄叶,冷风一吹,摇摇欲坠。
记得离开时,曾看到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也是这样从墙的另一边探过枝条,不知是不是同一棵。
文策见萧序驻足望着一株枯树出神,轻声道:“这是多年以前某位国师所栽植。”
萧序转头看向文策,似是想问为何?
文策微笑道:“据说这树并无特殊之处,只是那位国师向来行事不羁,全凭喜好。他也不止在宫中这一处栽植了树苗。”
这位国师甚至突然有一天销声匿迹了,云上阁不得不另找一位长老担任几年国师,然后继任阁主。
不过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少有人记得,连着这些树也逐渐无人在意。
宫道再漫长,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也有到头的时候。
承元帝拿着奏折敲桌子,故作不满道:“你们来得再慢些,朕就要传膳了。莫非,国师是想尝尝御厨的手艺?”
文策毫不慌张,行礼谢恩。
“哼。”承元帝翻了个白眼,颇为不顾形象。
提笔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承元帝才再次抬头看向二人。
他略微眯起眼睛,想要再看清些萧序的脸。
片刻后,承元帝柔声道:“萧序,你在边关七年,辛苦了。”
萧序恭敬道:“谢陛下关怀,为国效力,臣不辛苦。”
承元帝道:“你和你父亲,真像啊……”
此话一出,萧序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很久没有听人提起父亲了。
承元帝长叹道:“朕……又何尝不想念他们。”
萧序低着头,没有接话。
御书房中沉默良久,承元帝心中思绪万千,最终和文策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他对萧序道:“走吧。从此以后,你便从这世上消失了。想去何处,想做何事,都没关系。”
萧序有些愕然,随即行跪拜礼,叩首道:“谢主隆恩。既如此,臣想离开都城,去寻找长兄萧措。”
虽有所预料,承元帝此刻仍不免面露忧虑,出言劝诫;“这些年,朕和国师从未放弃寻找萧措,可结果呢?连我们都找不到,你要自己去找?”
“是。”萧序直起腰背,抬头,坚定道,“臣决意如此,望陛下恩准。”
承元帝想发怒,还是忍下了,一挥手道:“罢了,朕已说过,今后去向,由你自己。走吧,顺便把这个拿走。”
书案左上角放着一个红木漆盒,里面放着的,是这些年萧序从边关寄来的信。
萧幸渺已不在,这些信自然没有人看了,便都被承元帝收了起来,还给萧序。
没想到这些信会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手里,萧序一封封拆开来看了,心底少有地感到茫然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