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各村是一年两次的欢庆,对于一队的成员来说几乎是天天过年。
欢快的日子过得多了,也就厌烦了。
在南地各村转了七八年的麦芽,如今反而更喜欢从这个村走向那个村时,只闻虫鸣鸟飞的寂静。
费县今年的冬比往年越发寒凉,好在昨夜下的还是雨。
麦芽吃得饱穿得暖,坐在吱吱呀呀的牛车车辕上,冬日虽然虫不鸣、鸟少飞,只有暖在瘸腿上的铜壶里,热水跟着大青牛悠哉的步伐一晃一晃,发出咕咚咕咚的水声。
很好听。
车里,熬了一夜药的通花补了一觉,揉着惺忪两眼,柔声道:“我睡醒了,你进来吧。”
麦芽也不是给他腾地方才出来的,转头道:“外面都是雨水味道。”
雨,在他们出发前就停了。
“嗯——”
通花僵硬的跳下车,伸了个大懒腰,把蜷了大半天的身子拉得向后弓出个弧度,也把身上三青色袍服的褶皱都抻开。
扩扩胸,再深吸几口沁凉的雨气,很快就比直道两边经霜的冬麦看起来支棱了许多的通花前追几步,一片腿,坐到了牛车另一边的车辕上,悬着的右腿随着大青牛悠闲的步伐,一晃一晃。
李氏的这片南地,顺着直道和这两年挖的水渠把荒地开了七成。因为人口越来越多,村与村的距离也就越近,即便是坐着慢吞吞的牛车也能朝发夕至。
若有神明闲暇之余从天上往下看,好似有人在横竖不均匀的麦田上,用直道做横,岔路、溪水和渠水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豩”(bīn)字。
昼时因冬见短。
昨夜已经散成披霞的云,绕在夕阳周围虹彩斑斓。车前二人的视线透过道边树杈,静静观赏,却错过了另一边徐徐而来的积云重峦叠嶂上被落日镶满金边的盛景。
按照一队现在的速度,不等晚霞散去,就能到达目的地四十七村。
还没等他们拐下直道,在四十七村村口玩耍的几个小童,远远看见麦芽车顶上银杏叶纹的旗子,有的迎了上来,有的飞快的跑回村子去通知长辈。
“呀!一队来啦!村长阿叔!一队来啦——”
“哈哈哈哈……”
“麦芽叔!”
几个才安顿下来的移民的孩子略有些无措的问刚混熟的玩伴,怎么这么高兴?
一队来了有曲听,有戏看,有耍子玩,还能吃一顿肉!
孩子们兴奋极了,笑着、喊着,打破了麦芽不过大半天的宁静。
坐在车辕上的麦芽跟通花齐齐叹了一口气,又要忙起来了。
倒是后车这三两年才进一队的几个老妪,还没奢侈到对这无休无止的欢庆产生一丝厌倦,一边从车上摸出杏干给迎上来的孩子们分食,一边念叨着他们没有戒心,不该在村外直道附近玩儿。
一个干瘪的老妪指甲又黑又厚,一点一个带头疯跑的小姑娘:“上次就说过你,再这样傻乎乎乱跑,早晚叫人贩子拐了卖到花巷子里去!”
这小姑娘都要十五了,知道花巷子是个只要漂亮女娘的地方,却不懂有这样漂亮名字的地方为什么会让人谈之色变。
被老妪戳了脑袋上的疤,她也不恼,傻乎乎的把一块杏干塞嘴里,舍不得嚼,只含含糊糊的问老妪:“小娘脑袋上恁大个疤,花巷子才不要。阿婆,你看见铁叔家的小弟了么?他去哪了?”
一队上半年来的时候,带走了一直是她家邻居铁叔家的儿子,可这次她却没看见邻家弟弟被带回来,实心眼儿的小女娘张嘴就问。
这么多年走下来,一队的人都隐隐约约的明白那些被麦芽选中的孩子被带去做什么了,但是他们根本不会跟任何人多说。
老妪眯眼一笑,遥指车队最后一辆满载鸭子笼子的牛车:“卖啦!”
“啊?”傻小娘信以为真,急到额头上的疤都红了,嘴一裂,连嘴里的杏干都掉了也顾不上,哭喊着:“阿耶——阿弟被铁叔换鸭子啦!”
撒腿就往村里跑。
村里如果生下不想要的孩子,的确是得跟主家换鸭子的。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女娘们也吓白了脸,攥着杏干跟大姐头跑了。
车辕上的几个老妪见状,嗓音粗粝,笑得嘎嘎的。
麦芽没有制止这几个从费县花巷子赎买的老乐娘。
四十七村跟下溪村一样,离直道太近,却又比下溪村离费县县城远了两天的路程。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主家心再善也是鞭长莫及,村里的孩子还是多点戒心才好。
村长大梨也明白老乐娘都是好心,训了心智总也长不大的长女两句,乐呵呵的在村中新建的大屋安置了一队的二十九个人。
看着大屋外原本是为了安置移民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住了将近四十个壮年男子,麦芽皱眉问:“他们是谁?”
除了是南地律法的宣导,麦芽也负责南地治安的总监察。
大梨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他们是从兖州那边逃过来的。说是家都被桓楚占了,不想被桓楚征去当民夫。”
“户籍看了么?”收回目光,麦芽也低声追问。
“说是跑的太急了,就五六个带了户籍。昨天经了雨,有三个病了,不然今天就往县里去了。”
大梨是第一个被李氏选为村长的佃户,好兄弟阿铁的儿子也是第一个被李氏选中的佃户子,两家虽然为了子孙后代没在律法上卖给李氏,可心中已经定下了世代侍奉李氏的契。
费县这一批流民都是小门小户的老幼妇孺,李氏本着“悯下”的家风,依旧是等阖县挑完了收尾,所以摊到南地各村的更是没什么劳力。
四十七村本身壮年男丁就不多,大梨面色和言语间,透露出想让麦芽帮忙把这些壮劳力留下的意思。
麦芽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这帮人说是逃跑时户籍来不及带上,大概率都是为逃奴的身份做遮掩,也觉得南地缺壮劳力缺得厉害,可他做不了主:“咱们这儿也打仗呢,他们这是要去青州?”
“唉……要不是打仗,他们一辈子也出不来县,只知道跟着人瞎跑,哪里认识徐州青州呢。”大梨意有所指。
村中农户的确没那么多的主见,麦芽便道:“晚点我让通花给那几个病了的看看,明天你派人护着他们去阳山村。”
见大梨还没反应过来,补了一句:“没户籍他们也进不去县城。”
平时费县城门洞开,有钱缴城门税就能进城。现在是战时,管的可就严多了。
有了免费给医治的恩惠,再让他们明白往青州这一路的县城都难进,那么这几十个壮劳力眼下最好的归宿,就只有心善又能荫蔽他们的李氏了。
大梨慢了两拍才明白过来麦芽的意思,乐呵呵的道:“好兄弟,给写个条子呗。兄长跟酒叔学了几手,晚上你给尝尝对不对味儿。”这是想拿村酿小小贿赂麦芽一下了。
现在四十七村男女老少、佃移奴户全算上,也就八十六个村民。周围几个村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能过百人的,都是村人这几年自己生养出来的。
这三十个壮劳力主家很可能不会全给他们村,有在家主前颇有脸面的麦芽给说几句好话,多分得一个也是好的。
阿酒虽然现在一年也不回李氏主宅一次,但是实际上他跟阿功才是南地总览,还替小娘子看着那个隐藏起来的村子,其实要比麦芽在小娘子心中更得信重。
麦芽看酒叔举荐了大梨的面子,便应了。
他们说话间,一队的戏奴们已经开始在村当中的台子上装饰起来,通花也坐到大屋唯一的一套高桌后面,给来复诊的村民号脉。
窝棚底下,原本烤着火取暖的汉子们被突发的热闹吸引,鹌鹑似的团着身子,却又像鸭子似的抻着脖子往那边看。
“他们这是要干甚?”一个眼尾下垂、眼白青亮的精壮汉子,蔫蔫的问周围的同伴。
两个性子还算四海的逃民自觉出了窝棚,来到车队,谄媚的帮老妪们抬了个箱子下来,“慢来慢来!这是要干甚啊?咋这么热闹?”
车上的老妪上下打量了他和后面的棚子一眼,虽然没搭话,枯瘦的老脸上居然笑出一丝风尘。车上递箱子的一个男戏奴见状不太高兴的道:“抬到戏台子那去!”
自认是村中最底层的逃民壮汉不敢多言语,赶紧抬起箱子往戏台子去了。
车里的东西搬空后,这个风尘味儿十足的老妪蹲在车辕上,柔声跟跳下车的老戏奴说:“奴怎么看着他们有些别扭?”
老戏奴也是个瘸子背着把卧箜篌,调笑道:“你是看他们眼馋吧!”
老妪拧了老戏奴一把,老戏奴贱嗖嗖的笑了起来,搭手扶着她下了车。
不过是村戏,戏台子简单装饰后,当晚就热闹了起来。
村戏不比麦芽出身的戏巷子里的小戏高雅多少,只是碍着孩子们都在,戏腔唱的下三路就隐晦许多。
男女都有的老乐伎们,坐在戏台子后面火光隐晦的区域,一个弹着卧箜篌、两个吹排箫、两个吹竽,加上两个拍板和打小鼓的,很快就把庆贺的气氛炒热。
欢快的调子和男人们在戏台前的哄笑做背景音乐,村中妇女把一队给他们带来的一笼七只鸭子全杀了。
村长大梨的媳妇亲手接了七只鸭子的鸭血,只加了点通花给的药粉,搅匀,便放到刚烧出热气的第二锅热水上去蒸。
这些掺了补药的鸭血,是专门给村中今年生产过的几个媳妇子吃的。通花三令五申不能给她们的孩子吃,可是看不住,最后只能是让各村村长媳妇看着她们吃下去,才算安生。
大梨的长女小娘负责整理拔下来的鸭羽,而第一锅开水已经被另一个村妇淘去烫鸭毛了。
能烫掉鸭毛的滚水,却烫不到妇女们满是老茧的手。在世家女娘闻起来频频作呕的骚臭味儿,却馋的几个围在边上趁热扯鸭毛的妇人直吞口水。
把鸭羽整理好后,小娘又兜着个布口袋,帮她阿娘把锅里所有的鸭羽、鸭绒都捞干净。等一队走时,鸭羽和鸭毛都得给他们带走。
一个求到送柴火活计的逃民,把怀里的柴火堆到灶火边上,没话找话的问:“怎地这些也要?”
小娘攥紧袋口,抡圆了大臂给鸭毛“甩干”,没甚戒心的答道:“主家要的。”
“锅里的都烂了,要它干甚啊?”逃民躲着她甩出的水花继续问。
至于鸭羽倒不必多问,跟牛皮、牛角、牛筋一样,从来都是县里专门收购的军需。
小娘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梨媳妇嫌弃这壮年逃奴没个深沉,给他个软钉子:“主家肉都给咱吃了,要个鸭毛就要呗。你问那么多干甚?抱柴火去!”
逃民讪讪的走了。
往日只闻鸡犬的村夜,今日热闹得不似人间。
洒满星辉和火光的简易戏台上,小戏们唱完开场的时候,连棚屋里的逃民汉子们都一人得了一大碗满是油花的热粥。
为首的汉子贴着碗边儿吸溜一口,品着嘴里有咸、有姜、有肉的美味,难免叹了一句:“好地方啊……”
其他几个汉子都在埋头吸溜,有两个火气壮的已是一头大汗,发顶缓缓冒出热气。
也不怪他们吃得急,碗都是村里借给他们的,他们吃完还得给瞪眼等着的其他兄弟们用呢。
一个等着吃第二波的汉子吞吞口水,问为首的汉子:“吃完咱们也去看看呗。”
那汉子缓缓吹着滚烫的粥面:“去吧。”
第二波吃完,第三波到手的没那么烫了,却好运得能吃到粥底的肉渣。几人互相攀比着,麦芽带着通花过来了:“都吃着了?”
为首的汉子叫兄弟扶了一把,站起来,正看见麦芽灯火下更加潋滟的两眼,慢了两拍才回道:“多谢郎君善心!兄弟们都吃了。”
麦芽闻言一笑,两个唇角上勾却只有左唇角有个梨涡:“我不是郎君,我就是个管事。你叫我麦芽就行。这是咱家的家医,通花。”
汉子愣愣的点头,冲着麦芽叫:“诶!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