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总有积云遮月,桓景换上一身漆黑无光的皮甲,跟着探兵摸到倒塌城墙下的一处阴影了,亲自去看了看守军建的“瓮城”。少顷,便回了中军。
“如何?”刘敬宣甲胄俱全,擦着至今未见过血的枪头,沉声问。
专门负责军中军械统筹的桓景小行一礼,“回将军,石弹都被砌在一起,恐怕不能回收再用了。”
虽然是二皇子,可刘敬宣是他母族长辈,在军中只作正常属下的姿态。
他们的霹雳车之所以能试过弹道后指哪打哪,凭的就是石弹都是统一规格。他们原本的预想是攻下扶沟这个小城成为补给中转点后,石弹还能回收部分,这才“奢侈”了四天。
结果被东吴守将发现端倪,全霍霍了。
军帐内军师等智囊也都一叹对方守将也不算无能之辈,重新商议明日起拿下此城后,后续的前进方向要不要改。
他们今天算是正式攻城的头一天,损失了近三千五百的兵力,往后攻城,损耗怕是得更大!
如今四国,除了都城和重镇,都能用地广人稀来形容。而兵士都是青壮,损失得多了恢复起来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这也是桓楚拿下小赵后,等了十五年才再兴刀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在徐州三线攻城的南晋军日益加重的战损,就显得比桓楚两处大量靡费箭矢和石弹损耗大得太多了。
以至于南晋军不得不全线展缓攻势,想用斗将和骂战找回场子。
被张徽的计策带累,冠上“屎尿将军”名头的张燊听着城下吴地口音的辱骂,心中一片平静,若不是身为要职,真想如百多年前那些虎将一样,下去与敌将战个痛快!
而提出这个城防方案的张徽本人,却以锦帕掩住口鼻,绕着城墙上的可疑污渍,跟在张燊身后巡视。
他身后一个文士也好不到哪去,轻斥守将:“怎地不冲刷干净!生了疫病可怎么处?”
“这不是前几日他们日夜攻城,没得功夫么。末将这就着人冲洗!”守将赶紧道。
“安排好兵士轮休。尤其是晚上要防着他们偷袭。”张燊忍着恶心嘱咐道。
“是是是……”守将一开始也觉得这招太恶心,但是如今只觉得张燊阴狠。毕竟攻守双方战时的损失其实差距不大,对面战后的损失才更触目惊心!
后面两天扬州军也跟着他们学玩儿埋汰的,可己方军医早得了张燊命令,伤手砍臂,伤脚砍腿,绝不心存侥幸!
毕竟缺了某部分的还能送回乡去当个衙役、急递。死了才是真的彻底损失了!
这种对敌人和自己人都能下得去狠手的上司,如何小心仔细的侍奉都不为过!
兖州、徐州这边血腥冲天,倒显得至今加在一起的伤亡也没够五百的并州太行关攻防双方,玩儿的回合制互射游戏颇是和谐,至多是器械损失大了点:
桓楚司隶军的八驾巢车因为那个总能歪打正着的车绞弩(八牛弩的前身)损坏了三驾。而那个准头奇佳的车绞弩和它的操纵者们,在昨天夜袭时被巢车射来的油火罐烧成了一堆。
司隶军祭出油火罐的时候,太行关守将太史勉真是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以为他们这是要开始正式攻城。
结果司隶军的攻势又缓和下来了。
傍晚收兵后,双方安静的收拾着袍泽的尸身。太史勉望着对面看似无边无沿的军帐,心中无比疑惑:
他们在等什么呢?难道是畏惧友军中有个二皇子,不敢争夺首功?
太史勉心中的疑问,在他身后并州西营驻防的施巍也有,暂时驻扎在并、兖边界的魏郡涉县的孙放,得了两州战况后,更是疑虑重重。
司隶与并州交界太长了,明明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有过灭国之功的冯该为什么选择防守最严密的太行关作为首战之地?
难道是在等一直藏在并州境内的间谍生事?
间谍一队人数二十都够扎眼了,这样一点人能干什么呢?
烧常仓?并州常仓是空的啊!
聚集乱民?并州各郡蝗灾后就已经准备好迁移灾民了,再说数年灾乱之后,并州本身也没剩多少自由民了啊。
难道……是有并州本地的士族大家与桓楚有了勾连?要里应外合?
孙放坐在县衙大堂上首,三个跟他一起来的幕僚集思广益、各抒己见。
一个干瘦的文士道:“绝无可能。桓楚国策就是限制世家兼并土地。大吴能容他们趁着并州灾乱收购的土地,桓楚得并州后怕是只能容他们留下十分之一,何苦来哉?更何况自去年冀州军便分兵驻扎并州四郡,再有并州军自己驻扎两郡,就只远离战场的乐平郡无军镇守。十几、二十个奸细,就是以一当十又能做什么呢?”
秋风已凉,吹过大堂时,引得孙放忍不住咳嗽起来。
最少发言的幕僚劝道:“东翁年事已高,且前伤并未痊愈,还是先歇息吧。”
拿热茶压下咳意,孙放一摆手,“无妨。不弄清楚司隶军的意图,某也难眠。子楼有什么新消息么?”
他问的子楼,姓齐名亭,是个不过三十的年轻人,乃是少府互市监监丞齐戎的庶长子,是察事司创立以来,太上皇孙瑾任命的唯一一个人。
老子齐戎负责大吴在外的奸细,儿子齐亭自然能得到外国的消息,闻言摇摇头:“司隶并无分兵或者仍有屯兵的消息传来。”
齐亭话音一落,室内又陷入一片沉思的静默。
月上中天时,几人也没议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孙放觉得疲累的不行,拍板道:“明日去乐平郡驻防!耶耶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如何!”
有陛下派给他的一千羽林卫,再加上他自己三百亲兵,孙放不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
翌日,孙放嚼着随行太医带的缓解浑身疼痛的药丸,便按时启程了。
他们进入乐平郡后,在少山一带遇到了出使西蜀的使团一行。
孙放知道他们对这场战事的作用更大,便命兵士把过清水的桥清出来,让使团先行。
使团的主使和副使三人都来与孙放道谢,因着使团带了大量财物要送于西蜀权臣,哪怕都是马骡拉车也无法快行。
正巧桥头柳下有个茶亭,四人便在亭中闲坐烹茶,或明或暗的交流了下消息。
作主使的宗正看孙放面色难掩疲态,嘱咐了几句后,见使团都已过桥,便起身带着石祢和许仲两个副使启程了。
孙放看着周围等了半天的路人越聚越多,也翻身上马,迅速过河将桥让了多出来。
因为是战时,全大吴所有郡县都重启宵禁,被阻了半天,很可能赶不上城门关闭之前进城的行人们,虽然心中许多焦急,嘴上是不敢抱怨一句的。
他们走不多远,就会遇到频繁往来的军递,赶紧避到道边。要是真有反应慢的被踏死,阖族不被追究阻挡军递的过错都算幸运!
幸与不幸都是靠着参照物对比着,才能有所体会。
天色漆黑时,果然被和顺县城关在门外,不得不以天为被、露宿于野的行人们,对比着城中人可以安稳的睡在家中,觉得自己一路不顺。
而竭力抵抗了豫州军六天,终于因简易“瓮城”施工太过仓促,被坍塌的石墙压住的扶沟县守兵们,好似被板砖拍了个肚裂眼突的老鼠。他们濒死时望着璀璨的苍穹,心中是否有怨呢?
无数豫州军踏着压在这些守军身上的墙面冲进县城,与负隅顽抗的守军巷战。
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小兵口吐血肉,撑过了这一波折磨,意识清醒的与即将踏上石墙的桓景四目相交。
无名无姓的小兵下颌微微翕动,嚼着自己的肺腑,好像在说些什么。
二皇子桓景只有皮靴边缘有灰,用犬齿狠咬舌尖,以防自己吐出来。
皎月映着几乎同龄的两个人都是眸光清冽,不过一瞬的对视,却比万年还长。
最终桓景被亲兵推了一把,坚定的踏上石墙。
在路过小兵的瞬间,桓景手中崭新的环首刀冷光划过,斩断了第一个活人的脖颈。
颈骨断裂的声音清脆,是把好刀……
“……
从此疾离一切数,犹如薪尽盛火灭。
妙色湛然常安隐,不为衰老所灭磨。
无量疾苦不逼迫,寿命长存无终极。
无边苦海悉已度,不随时节劫数迁。
快哉如来超三界,生死轮回不复惑。
汝莫观我永灭度,犹如须弥跱大海。
纯陀我今当泥洹,平等正法永安乐。
诸明智者闻斯义,谛了分明不忧戚。
莫以生死危脆身,微浅智慧测量佛。
我身真实处安隐,唯是天尊能谛了。
……”
一灯如豆,映着佛画上佛祖金眸闪烁,也照出参拜众人身下如心思一样鬼魅的黑影。
只有跪在灯下的孙铄如沐佛光,更显得他吟诵的《大般泥洹经》,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他们这一行原本计划慢慢走、细细巡,年前再回广固。可蝗灾乍现、战事突起,忝为陛下心腹的王廙三人,生怕赶不上这风起云涌的机会,便催着孙铄赶紧走完一圈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