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死鱼
金模数原本正兴致缺缺地打量着盘石教会的宣传页,嘴里嗯嗯啊啊的随意敷衍着,可在听到巫师的话时,猛地一顿,整个人都陷入震惊带来的短冻结中。
好一会儿,强大的自制力才让他从震惊中抽离出来,稳住轻微颤抖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将宣传页放在一旁。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仿佛对盘石教会没有任何兴趣:“你说的确实属实?为什么不早点告知我?”
如果有包治百病的万灵药,和能对抗女鬼的教会,他何苦这几个月被掣肘到如此地步?!
“莫非你是想待价而沽?”金模数眯起眼,身边气息猛地一沉,又成了官场上那头危险狡诈的猛兽。
为官多年,金模数相当清楚如何逼出低贱虫子们的真话:只要表现出比他们强大数倍的实力,彻底从各方面碾压上去!
在绝对的压力面前,虫子不想被踩爆,自然会老实交代出所有他想得到的信息。
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巫师果然被他的气势所震,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地交代,之前没有说的原因有两点,一个是盘石教会时旧时李氏朝鲜遗留下来的一家巫教,如今只在南边有教会分布。
如今南北关系紧张,无论是巫师提起这件事,还是金模数作为潮鲜官员去接触这个组织都不太合适。
第二点……
则是因为盘石教会所信奉的神明的名字比较敏感,那位古代李氏公主的名字竟然和裴南希一模一样!
名字一模一样?
金模数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宣传页:盘石教会的宣传页上印刷着教会神明的神像,看上去宝相庄严,神圣肃穆,怎么看都与凶狠歹毒的恶鬼扯不上关系。
他低吟片刻,装作不在意地将话题引向另一个他感兴趣的方向:“不管她叫什么东西南北希,能有效驱魔就行……万灵药又是怎么回事?”
巫师快速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脑袋,唯唯诺诺:“据说是盘石教会的发家之本,南边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具体……”
他来回搓着手,明显的表现出不安。
金模数皱了皱眉,还想再问,嘴一张,又迟疑地挥挥手:“行,我知道了,出去吧。”
他确信巫师没坑害他的胆量,只是万事小心为上,万一被政敌知道他在打听南方教会的事情,还不知会流传出多少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
等巫师离开,金模数迅速召来自己的得力心腹,把调查盘石教会的事情交给心腹。
心腹很是能干,不过几天时间,就将报告放在了金模数桌上。
金模数立即遣散左右,急不可耐地撕开文件袋,可真正看到厚厚一叠文件的时候,又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
四下无人,他依然左右看了看,倾斜着身子,阻挡住任何可能窥探的视线。
跳过大段的材料论证,金模数直接阅读结论,旋即,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
古代李氏潮鲜果然有这样一位无所不能的南希公主存在!
据说她与著名传说中的夜行书生是恋人,从小早产,身子孱弱,却硬生生撑到了成年,与夜行书生一起抵御东海海盗侵袭。当地民众为了感激二人,特地为公主建立庙宇,百年过去,自然也就成了现代巫教。
这些年李南希更是频繁在南边以凡人身躯现身,利用万灵药帮助教会抵抗外来宗.教的入侵。
从古籍中能收集到的图片来看,李南希猫眼兔牙,既有病弱娇柔之美,又处处透着灵动。
现代李南希以“武南希”之名的几次出现,也都符合这个面部特征。
金模数迟疑片刻,从抽屉最底层拿出打印好的手机视频截图,截图中的红衣女鬼虽然面目扭曲,可从脸部轮廓以及身形上都与盘石教会的李南希相去甚远。
一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另一个残害他的儿子,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更何况……李南希和盘石教会手中还有万灵药啊!
金模数迅速翻阅到描述万灵药的页面,看着上面详细记载的关于万灵药的种种事例,心中火热。
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要一试!
儿子身体上的毛病始终是他一块心病。
身为金家的男人,竟然不行?!这和古代的阉人有什么区别?!
若是金光日的隐疾流传出去,金家在潮鲜政坛,甚至在整个平然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曾经的金光日有多优秀,日后的诋毁就会有多严重!
金模数也曾私下里召集过数名名医,可每个人都隐晦地暗示他,金光日的病不可能有什么起色,若是不想金家绝后,还是早做打算。
如今终于看到了治愈疾病的希望,怎么能不抓住?!
他收拾好材料立即驱车回家,一进门,就高声询问帮佣:“光日呢?”
帮佣恭敬接过他的外套,压低声音:“少爷他……”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无不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红衣女鬼又来骚扰了。
“闹了好几个小时才走的。委员,再这么闹下去,少爷迟早要吃不消的。”
金模数冷笑,攥紧手中文件袋——红衣女鬼就算是再嚣张,也嚣张不过几时了!
他快步迈入金光日的卧室,巨大的开门动静也没能让坐在轮椅上的消瘦少年抬头看他一眼。
若是放在以前,看到儿子这种颓废又叛逆的模样,金模数早就一巴掌抽上去了,可如今……
唯一的儿子被女鬼折腾的不成人形,面色苍白,人更是瘦得连衬衫都撑不起,就算金模数再如何冷血,也下不去手揍人。
他叹息一声,上前按住金光日的肩膀:“光日啊,最近会安排你去一趟南边。”
一边说,金模数按着他肩膀的手一边用力的捏了捏。
关于去的地点他说得相当隐晦——毕竟南北两边纷争不断,他作为潮鲜高级官员,稍有不慎,任何言语都能成为攻讦他的武器。
金光日终于眼珠一动,纤长浓密睫毛微颤,嗓音沙哑:“父亲是觉得我丢脸了?连北方都容不下我了?”
清瘦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讥诮笑容,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攒起成拳。
金光日很想问问父亲,在他的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亲生儿子吗?又或者只是一个他拿来炫耀的商品?
那些父亲把他当作骄傲,四处与人提起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可自从获知了他的疾病……
父亲立即对他避之如蛇蝎,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嫌恶。
他身上的光辉似乎在那一瞬间全部失去了,变成和蝼蚁们一样的卑贱般的存在。
等父亲发现“裴南希”有问题后,虽然将他从小镇上接回了平然,却牢牢将他困顿在别墅中,一步都不允许他外出。
对外宣称是他在小镇上受到过敏原干扰,需要长期养病,但金光日很清楚,父亲只是怕自己在公共场合被南希的鬼魂刺激到“发疯”,再为他添上一笔流言蜚语罢了。
“你在胡说什么!”
金模数果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提高音调,厉声训斥。
“我送你去南边,是去给你治病!”金模数把文件往金光日身上一甩,“我打听到消息,南边有家教会不仅驱魔一流,还有能包治百病的万灵药。”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阴狠眼神在室内刮过一圈:“趁着她不在,现在就开始准备吧。所有证.件我都会为你准备齐全,等你到了那边,也会有人去接应你。”
“……包治百病?”
金光日苍白的脸上总算是恢复了点血色。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这些年他已经见过太多次希望,又收到了太多次绝望。
身体上的残缺已经变成一根深扎进他心中的刺,无时不刻提醒着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耻辱。
西药、中药、针灸,刺激疗法,所有能想过的都试验过了,现在又要开始折腾玄学?
他低垂着眼,一页页翻阅着厚厚文件,当视线落在盘石教会神明的名字上时,微微一顿。
在看到神明的照片时,轻微的停顿又一闪即逝。
他合上文件:“盘石教会能驱魔?那应该也能捕捉到鬼魂吧?”
金光日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着薄红,像是长时间得不到休息,又像是刚刚哭过:“好,我去。”
金家父子难得在某件事上达成观念一致,金模数也懒得管金光日前往南.韩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南边的接引人是他的心腹,到时候,是让盘石教会抓捕鬼魂,还是杀死鬼魂,都只在自己一句话之间。
他雷厉风行地给金光日安排好了南去的路线,说来也巧,征用的正是当初金光日用来走.私游戏的那条海上航线。
是夜,海上雾气漫漫。
一艘孤零零的渔船停靠在岸边,也不点灯,与危险的海面几乎融为一体。
“少爷,该上船了。”
为了不被政敌抓到把柄,金模数本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
就连金光日身边随行的保镖也全都是没有留底的新面孔。
金光日的腿脚这段时间修养的差不多,勉强可以不借助轮椅自己缓慢前行。为了不暴露身份,他提前改变了发型,也穿上更加符合南边潮流的服侍。
他轻轻“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回首望去,是自己熟悉的国度,他曾在这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特权阶级,是可以目空一切的存在。
可如今,竟然要钻进锈迹斑斑的小渔船,丧家犬一般逃离这里。
夜晚海风狂躁,挂在脸上像是刀子一般。
海水泛上来的潮气让金光日不自觉揉了揉双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又或者说是在怀念什么。
明明……这个潮鲜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了。
在随行保镖又一次出言劝阻时,金光日终于轻轻叹息一声:“上船吧。”
周边众人立即松气,忙不迭地搀扶着他跨上飘荡颠簸的小船。
作为偷渡者,金光日自然没法大剌剌地端坐在船员室,跟随船长的指引,他打开平日里用于储藏鱼类的船舱大门。
一开门,恶心腥臭的怪味就扑鼻而来。
金光日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在船长体贴问他要不要缓一缓再进去时,摇了摇头。
如今的自己还能计较什么呢?
他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只能蜷缩在狭窄、昏暗、腥臭的鱼舱里去南边寻求唯一的机会。
“那少爷您忍一忍……睡一觉,明天早上就能到南边了!”
船长小意陪着笑脸,为他搬来一卷被絮。
随着船长的离开,鱼舱大门也缓缓合上,最后一丝昏暗光线也从视野中消失了。
双眼一时间没适应昏暗,金光日什么都看不见,他抱紧被絮,蜷缩在最角落的地方,紧紧抱住膝盖。
都说人的五感是此消彼长的,视线受到阻碍,其他感官就会更加敏锐。
鱼舱内不仅有他一个人,还有用于伪装地半仓活鱼。它们在水池中不断游动摇摆,溅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汹涌海浪拍打船壁,震得他身后的金属夹板不断晃动。
原本只是令人恶心厌恶的鱼腥臭味不断往鼻间钻,间接混合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金光日捂住口鼻,极力克制自己呕吐的想法:他很清楚,船长为了安全期间,在抵达南边之前都不会打开鱼舱大门,若是他真吐在这里,除了给自己添堵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蓦地,一条鱼蹦出了水池,重重摔在冰冷地板上。
缺氧让鱼儿不停地在地板上蹦达挣扎,尽管金光日看不见,却能听到它上下扑腾的声音。
有好几次,鱼儿蹦达时飞溅出的海水都落在了金光日的手背上,他嫌弃地甩开,烦躁起身,循着声音一脚把鱼踹到角落。
他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获得暂时的宁静了,可没想到,袭击却加重了鱼儿的求生欲.望。
一开始,那声音有力而劲道,充满希望和干劲,吵得金光日脑壳都要炸裂。
他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中,双手死死抱着头,不想被干扰。
很快,鱼儿力气被抽离干净,它不再活蹦乱跳制造噪音,而是平躺在地上,偶尔拍拍尾巴,大张着鱼嘴不断喘息——极其微弱的吸气声,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无比巨大吵杂。
像是个苟延残喘的濒死老人,在病床上圆睁着眼,企图将最后一口空气吸进肺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条鱼的呼吸声竟然和金光日的呼吸声重叠起来,就仿佛金光日自己也是那条被扔上岸的鱼,无论如何蹦达,都是垂死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狭窄鱼舱里完全归于平静。
金光日心中莫名慌乱起来,他先是用指节扣了扣地板,企图得到鱼儿的回应,很快,扣地板变成了拍地板,又变成了站起身去寻找。
没有声音的鱼舱宛如浩瀚的深渊黑洞,金光日不知被什么绊倒,所幸干脆跪在地上摸索起来。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为着心中某种执念,又或许是为了其他别的什么。
金光日的膝盖尚未完全痊愈,此时趴伏在冰冷地板上,寒得刺骨钻心。
此时他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疼痛,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地板上胡乱摸索着。
最终,指尖触及到一个冰凉湿滑的东西。
金光日心中一颤。
他哆嗦地伸出手,顺着那个东西向上摸去:是鱼鳞特有的刮手触感。
鱼儿已经完全冰凉了。
就算金光日不甘心地扣动它的鱼鳃,也没有任何的本能反应。
它在没有人知道的黑暗之中,毫无尊严的死去了。
那么自己呢……
也会一样吗?
自以为是掌控天下的神明,可归根结底,不过也是一条被困在岸上的鱼。
金光日把早已冰冷僵硬的鱼抱紧怀中,重新蜷缩回角落。
海浪颠簸,他跟随着渔船上下晃动,一整晚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次日清晨,南方第一缕阳光照射上甲板时,船长匆匆打开鱼舱的门。
满是褶子的脸上堆着笑:“少爷,您可以出来了,我们已经抵达……”
话还没说完,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
他看到蜷缩在鱼舱一角的少年比昨日还要憔悴狼狈,若不是长睫还会间或眨动一下,船长甚至要怀疑做完金光日直接猝死了!
等金光日站起身来时,船长脑海中更是一声惊雷!
谁、谁会把一条死鱼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啊!
金光日……真的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