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当冯悦风紧赶慢赶,终于来到寓所的时候,夕阳只剩了一些余晖,最后的一缕金色洒在花圃中正在作画的眉庄的身上。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专注凝眸于画架上,清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浓密的睫毛如蝴蝶的翼羽,时而轻扇翩翩,白皙、晶莹的容颜,恬静怡然的神态,在淡淡的暮光中仿佛定格成了一幅绝美的油画。
冯悦风忽然心情安宁下来,梦中渴求过无数次的场景恍然就在眼前,有位佳人,寤寐求之,有位佳人,辗转求之,她不在水中央,她不在水中b,她就在这里,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看着她作画。这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是什么画风?”像是漫画,线条单调,人像比例失衡,可是比起西方报纸上那些笔触犀利的政治讽刺漫画,又绝不是同样的风格,他怎么看着,还有点可爱呢?
“啊,你回来了!”眉庄沉浸在画作中,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冯悦风。
“漫画啊!”她献宝一样,有些得意,上辈子忙着赚钱,当然没有什么文艺细胞,可是十岁以前她也是很迷漫画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
“这叫q版,很可爱的意思,你看这些人像,头部和身体1:1的结构,是不是圆滚滚的,很好玩?”
岂止是身体圆滚滚的,连眼睛和脸也是圆滚滚的,可是偏偏和他本人还有一点像!他面无表情地拿过画册翻看,第一页就是他脚踏风火轮,被凶神恶煞的狗狗追得脚底生风,满脸神勇,义无反顾,犹如西欧赛会运动健将的形象!
他再也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之后是任劳任怨,喜欢唠叨的余妈,在她的魔音灌耳之下,q版小人的眉庄昏昏欲睡,还有吃饱了挺着大肚的鸽子小a,叼着一支月季在讨好鸽子小b,连花圃里的小树和昆虫都有各自角色,演绎成了一个个情节和连环故事,犹如一个大家庭。
冯悦风叹为观止,这样的画风,使他仿佛开启了一个新世界,原来在女孩的眼里,是这样看待自己的生活的,尽管连房门都出不了,但她的笔下,一切都是这么快乐和富有情趣!
“笑了,你笑了啊!可别怪我把你画得这么肥嘟嘟的!”眉庄怕他接受不了她的画风,之前冯悦风也教她画画来着,可是她正经没有学出来。
“不丑,我很喜欢,尤其是这张!”
她画的是一片星空,有一个化身为蝶的少女,张开着透明的翅膀,徜徉着清风明月,在星空中自由地漫游。他一下看得痴了,心里微微地有些感动起来,这画的就是眉庄自己啊!虽然身体被桎,可是她的心灵装着的是无垠的天空,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女子!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人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么宽广。至今以来,眉庄只是上身能够动作,行动的范围出不了寓所,曾经在他看来,眉庄一定会感到寂寞,她没有了双腿,就像失去了羽翼的鸟,再也没有了漫游的自由和快乐,所以他想尽办法,让她的生活填充起来,就是害怕她的心里因此蒙上阴影,害怕她疼痛的时候总是在无人处独自一个人承受。
可是她的坚强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开朗甚至感染他,给他带来快乐!
这使他想起了另一个经历悲惨遭遇的女孩,可是和眉庄不同的是,悲伤和不幸使她改变了性情,她把愤怒化成了仇恨,把生活的动力化成了贪婪和占有!她怨天尤人,以为所有人都辜负了她,她以为别人都成了恶鬼,而在别人眼里,她化身为魔!
“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其实我们身处的空间都是有限的,无论多么大,实际都很渺小,真正辽阔的是人的心灵,只要愿意,可以和宇宙一样浩瀚无边!”
这个道理,眉庄懂得,而他由衷欣赏。
“眉庄,我喜欢你!你愿意接受我吗?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无论今后旦夕祸福,我一定都在你的身边!”我一定会让你一直快乐,永远不要承受任何孤独和痛苦……
冯悦风突然动情的倾诉还没有说完,“哐当!”一声,院门被大大地打开,一个女子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开口。
“啊,徐小姐,你怎么来了?”余妈惊喜地叫道。在天津的时候,徐雅丽经常来冯家做客的。
徐雅丽站在院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脸上一度面无表情,慢慢地勾起了嘴角,然后表情逐渐丰富起来,最后定格成一张笑脸。她一步步向眉庄走过来,“你是盛姐姐?原来,你还活着!啊,你的双腿怎么了?真是不幸啊!”
“表哥,你怎么不给姐姐找一个医生呢,或者陪着她去日本最好的医院啊!”
“你看,这个地方多么简陋啊!你就这样让她坐在轮椅上,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啊!”
她大呼小叫着,说个没完,每一句话好像都在关心眉庄。冯悦风皱眉打断她,说道:“你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跟踪我?”
这几天冯悦风事务比较繁杂,华元托他写新剧本,还要指导排练,等到能够抽身去眉庄所住的寓所已经很晚了。其间,那个柔柔弱弱、悲悲切切的徐雅丽来找过他几次,他根本来不及搭理她,可是她坚韧得就像牛皮糖,只要缠上了就甩不掉,害得他来这边寓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晚。
他已经很努力表现出自己对于徐家那位小姐的不满了,可是她几乎就像间谍一样如影随形,无孔不入。
徐雅丽此人,他一直当她是小妹妹,只是日本之行以后,她越发痴恋他。开始的时候,他多少会有一些愧疚怜惜,然而这些怜惜换来的是徐雅丽一天比一天缠绕紧密的枷锁。在他看来,世上的女人可以如弱柳,可以如菟丝花,尽管柔弱,依然有风流妩媚的姿态,然而徐雅丽是水中的蒲草,将他当作了盘根捆扎的大石,想要将他桎梏紧勒于不见天日的水底,容不得一丝喘气的机会。
他恐惧她,是有原因的。从日本回来后,徐雅丽跟着他去了天津,在天津,他有许多要好的同学,其中不乏漂亮的女孩。然而有一次,徐雅丽竟然公然使唤随从,将其中一个女孩的一条腿打断,将脸划伤!当徐督军责备时,她哭哭啼啼地说,是那女孩嘲笑她腿瘸脸难看,她一时冲动才会这样。
冯家与徐督军因为冯氏的事情,对她十分歉疚,所以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为她抹平了这件事,而那女孩背了一个恶名,销声匿迹。但是不久之后,冯悦风终于知道徐雅丽干的那些事情,那个女孩的遭遇并不简单,徐雅丽对那些漂亮女孩极尽威胁之能事,凭着冯家和徐督军的势力,在天津社交圈威风八面,所有对冯悦风有好感的女孩都被她用各种手段驱离。
第一次知道徐雅丽做的这些事,他是震惊而无法置信的!他质问徐雅丽,她却只是哭诉着她爱他,用可怜和痴情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被暴力所伤害的女子,转而用同样的手段去伤害别人?是他对她的关心不够吗?不,这是人心的不足,是冠之以痴情名义的贪婪和占有!
娶妻娶德,冯家再是歉疚,也不愿意给冯悦风和徐雅丽定下婚约,而他在冯家对那名受害的女孩极力弥补以后,干脆地远离,从此避她如蛇蝎。
她将他当作了心中的罗密欧,然而她并不是他梦中的朱丽叶,在以爱情为名的追逐里,她只是将他当作猎物,极尽占有之!
可是在他来到上海任职以后,徐雅丽又很快追了过来,缠绕的功夫更加登峰造极,连新上任的警备司令霍家华也要利用来做她的推手。
他恍然想起还曾经答应霍家华去拜访一次,却被他下意识地抛掷脑后,结果自然未能成行。
“表哥!你怎么这么冤枉我呢!你的脚程那么快,我也追不上啊!”徐雅丽不悦地叫起来:“我只是关心你啊,看你每天那么辛苦还要跑来跑去,就找你包月的那个黄包车夫问了一问,是他指点我来这儿的!”
“你看,盛姐姐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说,还要让她在这里委屈到什么时候呢?这个宅院这么憋屈,为什么不早点跟冯家两老报备呢?难道是冯家的门槛太高,连盛姐姐这样的人才都不够资格进你冯家的门?”
“你别胡说!”冯悦风见徐雅丽说得过分,把眉庄当成了自己的外室,连忙出声阻止。
眉庄皱眉,徐雅丽和她以前的形象相差太大了。在前身的印象里,她是文静怯懦的,常常被徐翰丽的光彩遮蔽成影子,但现在有些咄咄逼人。记得前世她早已在去日本的途中死了,而现在却还好好活着,成为一个变数。
她看到了徐雅丽的嘴巴有些歪,就像现代社会许多整容失败的例子一样,很明显整张脸僵硬不自然。她还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不平衡,有些瘸拐,这都是那场车祸的后遗症吧!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表哥不是……”
“啊,你是说我误会了冯家是吗?其实表哥对你真的很好?”徐雅丽打断了眉庄的话,笑了起来,笑得和熙又温柔,“我知道,他对每一个受难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他就是一个好人,很有善心,尤其是对可怜的女孩子!”
“你看,你现在一动都不能动了,比我当年也好不了多少,表哥一定很好的照顾你了吧?是不是什么都为你想到,什么都体贴周到?他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看不得女孩子的半点痛苦,所以啊,引来了很多的桃花,赶都赶不走!”
徐雅丽有些无奈又甜蜜,“虽然这一点很让人烦恼,可是表哥他值得,不是吗?”
没有理会眉庄和冯悦风的回应,她继续自说自话:“盛姐姐,你知道吗?还是在日本的时候,表哥对我真好啊!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我看呢!”
“你知道,我那个时候很丑的,腿也瘸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只有他没有鄙视我,抛弃我,只有他一直守在我身边。”
徐雅丽的脸上充满了回忆的幸福光芒,洋溢着笑容,然而眼中深深藏着泪,“那是我最悲惨的时候,害怕有人来害我,谁都不敢相信,谁都不敢亲近!可是我真的很孤独,很脆弱!对手术的害怕担心,还有伤口的疼痛,毁容的自卑……每时每刻都要把我逼疯!”
“可是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鼓励我,一直陪着我,每一场手术,都是他支撑着我过来的……”徐雅丽眼睛里泪花闪动,“表哥他是我的救赎!是他拉紧了我的手,走过了地狱!”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我就只属于他冯悦风,再也没有别人了!”
“徐雅丽!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冯悦风愤怒道。
“表哥,我不是在夸你吗?其实,我不介意共事一夫的!真的,盛姐姐虽然腿脚不灵便了,可是比我貌美啊,叫我自惭形秽!”
冯悦风更加愤怒,什么共事一夫,徐雅丽把他想成什么样了!“你别说了,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徐雅丽立刻变得无措,怯怯道:“表哥,你不高兴我留着,我立刻走就是了!”
她转头道:“盛姐姐,你看现在表哥的怜惜都给你了,对我都不屑理睬了!你好好养伤吧,好好珍惜啊!什么时候伤好了,你就会有我现在这样的体会了!”
她欲走还留,幽幽地在眉庄耳边道:“表哥很早就在我面前提过你了,没想到你死了又活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徐雅丽走后,冯悦风一脸沮丧,他不知道,原来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变得毒辣而又疯狂……
“眉庄,你别误会,我对女孩子不是那样轻率的,不是对每个女孩都一样,只是因为……”
“我知道,她只是伤心罢了!”虽然听到了徐雅丽的威胁,但是眉庄觉得,对她的感觉更多的是悲哀,她在哭啊,可是像她这样用哭泣来赚取别人的同情的人,到真正悲伤的时候,却是一滴泪水都没有流出来......
她说的那些话更像是在哀悼,哀悼她所贪恋的冯悦风的那些美好。她一定听到了冯悦风对她倾诉的那些话,所以伤心而又绝望......
一个痴情而又绝望的女人会做出什么呢?她看着敞开的大门,直觉到不安。
“冯大哥,我们要赶紧撤离了,你想啊,徐雅丽这么简单就能找到这里,其他人如果有心也可能会……”眉庄道。
“好,我立刻就给你安排!”冯悦风让余妈赶紧给眉庄收拾东西,自己到门口去叫黄包车。原来雇佣的那个不能用了,他走了一段远路,出了偏僻的巷子才找到了两辆黄包车和一辆板车。
“直接去美国领事馆!”她活着的消息一旦泄露,除了领事馆,其他地方都变得不安全了。
眉庄戴上一顶缀有面纱的帽子,和余妈一起坐着一辆黄包车,冯悦风坐上另外一辆,板车上装着轮椅和一些行李,匆匆地向前赶路。
眼看就要到巷口,一群人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