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卢家湾。一栋烧毁的民居旁边。
两辆深色的别克轿车停在废墟的附近,十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卫排在外围,警戒严密,一位佩戴将星臂章的年轻军官置身于废墟之中,几个租界巡捕紧随在侧。
霍家华戴上白手套,将软呢硬檐的深色大檐帽摘下,交给身边的随从,然后走上阁楼。他的皮靴踩在倾颓的楼梯上,发出“吱嘎”的响声,楼底的侦缉股督察长安德烈连忙提醒:“小心!”
霍家华摇摇头,拨开地板上的灰烬,被染上焦灼之色的木板里夹杂着不一样的色泽是血,大片的血渍!
安德烈操着蹩脚的汉语说道:“这是一桩凶案,被烧死的人大部分是被打晕了扔进火场。”只是遇害的都是些拐子,也没有人报案,巡捕房根本提不起兴趣进行侦缉。他不知道霍家华为什么特地照会租界工部局,亲自来查看火灾现场,一些人贩子而已,恐怕是内部的火并,有什么好查的?
“这里曾经有一个瘫痪的女孩住过?”
安德烈愕然,想不到霍家华关注的是这个,仔细想了想,“那些街坊邻居也只是听说,没有人真正见过。”
废墟里没有留下多少生活的痕迹,连女性的衣物都没有,霍家华看着只剩一半的窗台,眼神沉暗,“这里要是住人,一定很暗,很闷,连呼吸都压抑……”
安德烈耸了耸肩,质疑道:“反正我是不相信,这些人渣居然会养着一个瘫痪的姑娘,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该多么的,遭罪啊!”
霍家华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的手骤然握紧,点了点头,缓缓道:“你说的,很对……”
安德烈有些得意地想要继续发表议论,却看到霍家华忽然弯下腰,仔细地翻开一堆泥灰瓦片,然后脱去白手套,小心地拈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红色的绳结,像蝴蝶的翼翅,又像鸢尾的花朵。
安德烈把原本要发表的议论咽回去,天哪,这一定是一个聪慧的女孩留下的,这些人渣!
霍家华从废墟里出来,然后走进旁边的街巷中,停驻了脚步查看周边。
天空中几只白鸽轻盈飞过,悦耳的鸽哨随风声响起,余音袅袅环绕。
霍家华的视线跟随着白鸽飞翔的痕迹,蔓延到小巷的深处。
视线中,一个人正慢慢走近。
“大哥!”站在警戒圈外,正要匆匆走过的冯悦风无奈被唤住,只得回身叫了一声。他是徐长林二姨太冯氏的侄子,自小和霍家华熟识,也跟着徐瀚江一起叫他“大哥”。
“你住在这里?”霍家华依稀记得这个“表弟”已经是震旦大学的老师,前面的巷子正是学校的宿舍。他锐利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提的木箱上,两只鸽子正发出“咕咕”的叫声。
“你养了鸽子?”
“嗯,刚刚开始训鸽,这些鸽子没有养得太久。”冯悦风回答。
霍家华回来上海以后还来不及与冯悦风见面,只是这个表弟似乎也不愿意见到他,刚刚不是在躲着他吧?他敲了敲木箱,惊得箱子里的鸽子一阵扑腾乱叫。
“有空来我这里一趟吧,雅丽应该很高兴看到你!”他慵懒地笑道,毫不在意冯悦风拒绝的眼神,不等他开口说话,视线投注在他另一只手抱着的书本上,饶有兴趣道:“,嗯?”
“天涯红泪记、碎簪记、金粉世家……看来你学校里的事情也不是太忙!”
他随手掀起了书本的封面,其中的一本露出了一角红色的丝线。
冯悦风手忙脚乱地盖住书页,这些都是他给眉庄找的,给她解闷用的。
“好,我去,我去行吗?”
看着冯悦风匆匆离开的背影,霍家华的脸色沉寂下来,那一角红色丝线……
他转身快步走向别克轿车,从随从的手里取回了军帽戴上,左右两名警卫立即为他打开车门。
“督察长,下一站我们去疯人院看看,我想见一见那个和人贩子在一起的妇人!”
疯人院,一个蓬头垢面,头发花白,被烧毁容的妇人。她坐在树下,抬头看天,眼神呆滞。
霍家华和安德烈站在一旁,只见一个看护站得远远地用一根树枝捅她,大声喝道:“说话啊!说话!”
妇人迟缓地转过了头,半天才道“女儿”
她的声音沙哑,嗓子被烟火熏坏了。
霍家华想要辨识出这个妇人是不是菊娘,然而亲眼看到,才发现,从这个妇人身上找不到一丝菊娘昔日光鲜亮丽的影子。
安德烈诧异地看着霍家华出神的样子,问道:“这个人,司令难道认识?”
霍家华摇头,神色漠然,“不,一点也不认识!”
上海警备司令官邸。
霍家华刚刚回到家,才下轿车,门口等待已久的徐雅丽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嚎哭道:“大哥,你要为我做主啊”
“有什么事先进去再说!”霍家华不着痕迹地移开两步,让徐雅丽直接扑进了身边警卫的怀里。
徐雅丽尴尬起身,却发现霍家华头也不回地,撇开她进了大门。
“大哥!”徐翰丽站在大厅里,迎接霍家华。她脸上有些尴尬,纯粹是被徐雅丽拖来的,其实并不想掺和妹妹的任何事情。
徐雅丽花容憔悴,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徐翰丽不得不拿起手绢给她擦拭,只是浓妆卸去以后,露出了一些无法消除的疤痕。她心中一软,无声地一阵叹息,转头对霍家华露出了央求的神色。
霍家华挥手屏退那些侍卫和副官,身上的军装也来不及换去,倚着桌子,并不坐下,从身上摸出了一包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却并不放在嘴边,拿在手上把玩着,开口问道:“到底什么事?”
徐雅丽大哭起来:“大哥,我喜欢冯悦风,你让他娶我吧!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情了!”
霍家华不动声色,“你的事情自有老爷子做主,他也只是答应你去问问冯家,并没有把婚事定下来,冯家那边,还没有回应?”
“有大哥在,冯家敢不答应!大哥,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冯家一定会答应婚事的,我跟冯悦风的事情全靠你了啊!”
“放肆!”霍家华最反感的就是徐雅丽这种老是拿权力说事的态度,神情一冷,“你眼里还有老爷子吗?老爷子都没有答应的事情,你让我给你做主?”
徐雅丽“扑通”一声跪下,“大哥,我求你了,我是真没有办法!我喜欢冯悦风,从他第一次来我们家就喜欢上了!为了他,我被二太太给毁容了!为了他,我豁出了脸面来求你!我知道你们认为我轻贱,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就是死了也甘心!”
徐翰丽一声哽咽,泪水涌出,她转过头,不忍看妹妹为情痴狂的样子,也不忍心目睹霍家华的为难。
看着跪在地上,满脸哀求的徐雅丽,霍家华眼神深邃,“你就这么爱他,爱得不惜为他而死?”
“是的!大哥!我爱他,爱他!”徐雅丽忙不迭地说道。
“好吧,那我成全你!”霍家华挥手招来两名士兵,拉着徐雅丽直往楼上拖,徐雅丽尖声大叫,徐翰丽连忙慌乱问道:“大哥,这是为什么?”
两名士兵一直把徐雅丽拖到官邸的最高楼层顶上,霍家华站在楼底,冷声道:“徐雅丽,你要是还有一点徐家的骨气,就从这楼上跳下去!用死来证明你对冯悦风是真爱!否则这样苦苦哀求,乞求垂怜,谁都看不起你!如此卑微的爱情,要来又有什么用!”
“你放心,如果你死了,我会让冯家把你的牌位迎进家里供着,你永远是冯家的人,是他唯一的妻子!”
徐雅丽站在高楼的栏杆前,看着楼下霍家华无动于衷的眼神,她知道他是真的会做出来的!她终于怕了,泪水崩溃而出,大叫道:“不要!我不要死”
从楼上下来,尽管抽抽噎噎的,徐雅丽老实了许多,在这个铁血的大哥面前,再也不敢生乱。
霍家华看着萎靡在地上的徐雅丽,目光冰冷地训斥:“你想要冯悦风,自己去争取!既然不愿意死,又不愿付出任何代价,姿态就不要太高,免得人人都不待见!”
徐雅丽的伎俩被拆穿,只能怯怯地哀泣,“我真的是没办法,我想要和表哥多多相处的,可是最近不知道他是被哪一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老是不回家,在外浪荡一整天,还老是乐呵呵地一个人偷着笑,经常准备一些礼物,肯定就是和女孩子约会呢!”
“他有别的住处?”
“我不知道……可是他没有在外面住宿。”
霍家华想起了冯悦风抱着的那些爱情,显然并不是准备自己看的,有些沉默了,“你先回去,冯悦风的事情,我会找他来谈一谈!”
徐雅丽走后,徐翰丽留了下来。
“大哥,你会为雅丽出头吗?”她觉得徐雅丽可怜,心里有一些歉疚,可是冯悦风并不喜欢她啊!在日本帮助徐雅丽疗伤整容的那些日子里,她看得很明白,冯悦风虽然和她一样对徐雅丽歉疚,可是对于她的纠缠,他十分厌倦!
“冯家不可能答应婚事,徐雅丽其实很清楚!”霍家华有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以后你不要再心软被她裹挟着做一些不情愿的事情,这个妹妹很有心计,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徐雅丽了!”
徐翰丽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自从徐雅丽毁容真相被爆出以后,改变的又何止是徐雅丽一个人!自己的心中也莫明背负了很多,已经不复从前的天真和单纯。
“你现在还和华元在演出话剧吗?冯悦风呢,还在参加那些活动?”霍家华问道。
“没有了,最近风声很紧,他们很久没有活动了。”徐翰丽忙着导演电影文京血窟,由于她的身份比较特殊,原来那些激进组织在国共合作分裂以后都不敢再来找她。
霍家华手上的烟蒂快要烧到手指,他重新抽了一根,继续点燃,静静地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烟。他记得,冯悦风这个表弟很早就参与了的一些激进组织,而在国民党特殊机构所关注的名单里,冯悦风的名字被他划去了。其实,他不在意冯悦风是否和他处于对立的位置,是否是共党,只是今天看到的冯悦风有一些不寻常,在他的语气和表情的背后,隐藏了一些疑窦……
徐翰丽看着霍家华清冷的面容,无法掩饰的疲倦和抿紧的嘴唇,只有在内心困扰的时候,大哥才会有这样点烟的动作,他在困扰什么?徐雅丽还是冯悦风?
“大哥,你担心表哥?是不是当局又要抓了?”
“这里哪一天不抓?冯悦风我很久没有见了,他做的一些事情太出风头,找机会你去告诫一下!”
也许冯悦风的那些不寻常都是因为他地下活动的性质吧,霍家华把疑问抛掷脑后。
“二妹,我找到了菊娘,”霍家华把烟卷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她已经疯了......”
徐翰丽悚然一惊:“那么眉庄呢?”
“不知道......”
自从看了火灾现场以来,他的内心深处,无法释怀。那些在疯人院看到的景象,压得他的心沉重无比。
疯人院中的妇人,就是菊娘!她被烧伤了,那么眉庄呢?她究竟在何处?是否已经死于火灾?明天要去看看那些尸首,然而他的内心……是那样害怕在尸首中看到她的身影……
冯悦风把鸽子带来的时候,眉庄是十分高兴的。
在阴暗的阁楼里,这些可爱的鸟儿是唯一的访客,相对于那些人心的诡谲,它们简直就是她禁闭生活中的一抹清新空气。
她给鸽子喂食,梳理羽毛,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它们,惬意地与冯悦风共同探讨着白鸽的喂养大计。冯悦风第一次看见女孩露出灵动欢快的神情,在鸽子洁白轻盈的羽毛映衬下显得无比可爱和动人,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眸光流转,明亮如晨星,不知不觉地,他与眉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余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花圃中两个年轻人头对头,无比亲密地靠近在一起看鸽子,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笑语,仿佛有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萦绕在他们的身旁,然而之间的默契与融洽却叫任何人都无法插入丝毫。
余妈看得很清楚,女孩的神情轻松欢快,然而自家少爷的眼里,那呼之欲出的情愫浓得化都化不开了。她一阵发呆,不知为什么有种忧愁不安的感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又走了进去。
冯悦风带着两只鸽子来可不是为了玩耍的,他放开了鸽子的羽翼,一声唿哨,两只白鸽扑打着翅膀,腾空飞起,很快消失于天际。
“这就是训鸽了吗?”眉庄仰头望着天空。
“嗯,想要让它们成为信鸽,这是第一步!”
“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不会迷失了方向吧?”
冯悦风很有自信:“小瞧了我吧!明天我就让它们给你带信过来!”
眉庄没有想到,有了信鸽以后,自己的生活中多了很多惊喜。冯悦风让鸽子捎带过来的,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只同心结……迎春花开的时候,他会精心编织小小的金黄色花环,串在鸟儿的脖子上,美其名曰“春之使者”;木兰花开的时候,他会做成精美的花冠,戴在鸽子的头上,将它打扮成冠冕堂皇的王者;当春水涨起的时候,他会送她一首英国桂冠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歌,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忽然间我看见一群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在树荫下在湖水边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在诗歌的末尾,他这样写道:“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你是我孤云的水仙在春水边绵绵地召唤你的热烈的心地如繁星灿烂你的纯真无忧的笑脸胜却世上无数的财宝与这样快活的伴侣起舞孤云怎能不满心快乐!”
冯悦风的“鸽信”,充满了浓浓的春意,给她带来遥远的地方一丝春的气息。
他是浪漫的,时不时的予她以惊喜;他是贴心的,时不时以他独特的方式为她扩展生活的视野,让她不至于有丝毫禁锢枯燥的感觉,每每收到他的“传信”,她不自觉地由衷欢喜,然而内心又沉甸甸地无法承受。
真要这样下去吗?已经活过一世的盛眉庄很清楚冯悦风在表达什么,她想要自私一点又不忍心让他陷得更深。爱情是什么,她枉自活了两辈子,依然不是清楚的懂得。在开始的时候,她不是想把他当作弟弟来看待吗?亲情和爱情,真的能够截然的分开吗?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够坦然去面对一份真挚的感情吗?
上辈子,作为洛依依的自己,贪恋着家庭的温暖,犹如贪恋罂粟的毒汁一样无法自拔,她错把未婚夫的怜悯和投机当作了爱情,将未婚夫带给她的一点如父如兄的温暖紧紧的抓住,然而结果呢?
这一辈子,她不再希冀爱情,也不再渴求亲情。对于所有亲近的男子,她都情愿以亲情来对待。虽然,她明明知道,冯悦风的心地犹如水晶一样透彻,他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未婚夫那样的自私和无情!
然而,他始终活在前身的记忆里!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被他所打动的情愫,是出自真正的自己,还是前身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