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二十三、酉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
夜幕初临,此时的长安城已是华灯初上,百姓们大多正围聚于自家的餐桌上,一边说笑逗趣,一边享受着一顿可口的晚膳。
而在醴泉坊的徐府中,却是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氛围。在董来福的指挥下,二十余名丫鬟与老婆子不时进进出出,一会儿取桶烧水,一会儿煎汤熬药……正忙碌不停。在董来福严令之下,所有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若是有人一个不慎打落盆碗之物,惊扰到后院之人,少不得要受董管家一个大耳刮子!
后院榛苓居中,姚子贝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鬓云散乱,浑身已是虚汗淋漓,她似乎已没有力气叫喊,却因忍受不住身体内的疼痛,依旧不时发出呻吟之声。
她腹中的胎儿,好似不愿久居于娘亲腹中,早早地就想来到人间。
怀胎七月,姚子贝就已到了临盆之时。
伴随着腹中胎儿的阵阵蠕动,姚子贝只感下身剧痛不止,这让她原本已憔悴不堪的身体,更是遭受着翻来覆去的痛苦折磨……
胡依依眼见此景,几度落泪,可她纵然是当世神医,却也无可奈何。
孕妇原本就已血气两虚、肝肺皆损,又逢腹中胎儿早产,如此凶险之境,若稍一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身为医者,胡依依除了竭尽所能,助胎儿顺利生产之外,已别无它法可想。
这时,长安城内忽然秋风大作,伴随着阴云与闪电,一阵急雨猛地从天而降!
大雨“噼里啪啦”击打着屋顶,水流沿着屋檐“哗哗”而下,后院中的花草,在滂沱大雨之下纷纷低头,有几朵刚刚绽放的雏菊,禁不住大雨摧残,瞬间凋零……
一道巨大的闪电自空划过,仿佛要将天空割裂成两半!
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雷鸣,似乎要将大地震裂成碎片!
后院榛苓居中迎来“哇!”地一声婴儿哭喊,姚子贝用尽浑身之力,终于诞下一子。
已是满头大汗的胡依依,将婴儿抱到姚子贝面前。
“小贝,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胡依依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悲伤,挤出了一丝笑容。
“孩子很好,你放心吧!”
姚子贝嘴唇翕动,几乎说不出话,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是个油尽灯枯之人,可她依然双目紧紧盯住门外:
“徐哥哥……他……他……”
“你的徐哥哥,他就快到了!”胡依依只得用言语尽量安慰,但她一转头,眼泪已情不自禁地落下。
小无病,你到底在哪儿?
你若再来迟半步,可就永远见不着小贝了!
……
……
“徐老爷,您来啦!”
后院中忽然传来董来福的声音。
小无病,他真的来了?我不会听错了吧!
大雨依旧“哗哗”不停,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迈进榛苓居中。
“小无病,你终于来啦!”胡依依抬起朦胧泪眼,几乎不敢相信,徐恪真的已到了她面前。
“胡姐姐,我来了,子贝怎样?”
徐恪周身衣衫已然湿透,他离开许昌城之后,几乎日夜不停地急赶,终于在这一刻,赶回了自己家中。
“快!快来!”
胡依依赶紧将徐恪拉到了姚子贝的床前。
徐恪望着床上的姚子贝,深情唤道:
“子贝,我来看你了!”
姚子贝听到徐恪的声音,精神一振,努力睁开双眼,见徐恪已在面前,苍白的脸上不禁现出一丝血色,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却发觉自己已没有一丝气力。
“子贝,你不要动,好好躺着……”
徐恪见此时的姚子贝已是气若游丝之象,不禁又是自责又是痛心,顾不得发梢上的雨滴还在从脸颊滴落,俯身趴到姚子贝床前,双手捧起子贝的左掌,一时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姚子贝伸出自己的左手,触摸着徐恪的脸颊,好似要将徐恪脸上的雨珠轻轻拭去,她眼眸中尽是温柔和爱意,就这样痴痴凝望着徐恪……
“徐哥哥……我……我喜欢你……”
说完,姚子贝头一歪,顿时气绝。
她产子之后,早已油尽灯枯,之所以忍住最后一口气,就是在等徐恪归来。
此刻,她心愿已了,终于眼眸闭拢,左手松软无力地垂下,胸腔里也呼出了她人生中最后的一缕气息。
“子贝!”
徐恪紧紧握住了子贝的手掌,一时间,心如刀绞,悲痛莫名!
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徐恪的脸庞,这一张俊美刚毅的脸上,此刻已是泪下如雨……
胡依依抱着婴儿站在徐恪身后,虽然她早已料到了子贝的结局,但真的见子贝溘然长逝,亦忍不住掩面痛哭!
就连胡依依怀中的婴儿,此时也跟着大哭不止,仿佛在向这苍天哭诉,缘何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他才刚刚来到这世间,就逢娘亲离世,竟未能与娘亲见上一面!
过了许久,许久……
胡依依见怀中婴儿哭个不休,忙取来早已备好的粥汤,缓缓喂入婴儿口中,婴儿有了吃食之后,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是男孩?”徐恪问。
“嗯!”胡依依点了点头。
“可曾取好名字?”
“你是他大舅,不如你给取个名吧!”
“他姓姚,从此之后,就叫做‘姚无名’吧!”
“姚无名,好!”
徐恪再转身回望躺在床上的姚子贝尸身,见她双目闭拢,脸容安详,只是云鬓散乱,面目格外苍白,于心不忍,遂上前为子贝整理遗容……
“小无病,这里留给姐姐吧!你……”胡依依忍住哽咽,“你还是先回鸿鹄居歇息去……”
“嗯!”
徐恪点了点头,默默退出榛苓居,来到后院的闻雨亭旁。
他没有走进亭中避雨,而是在后园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踅去,任凭雨水击打着他周身,任凭秋风吹散了他长发,任凭闪电在他头顶炸裂,任凭惊雷在他耳畔怒响,他却恍若丝毫不觉……
他心中的悲伤、苦痛、自责、愤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他心里,反反复复在问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子贝会死!”
他实在忍不住心中愤懑,忽然拔出长剑,转身凌空一跃,“破金势!”
剑气透过薄刃,激起罡风一片,眼前一颗碗口粗的杨树,应声断为两截。
剑身翻转当空一划,剑势快如奔雷迅似闪电,“断水势!”
剑气所到之处,身前的大片花草尽被斫成粉末随风飘散,就连雨水也被断作两截!
……
……
徐府中的丫鬟仆从,见主人忽然于雨中练剑,剑气所到之处,风雨为之激荡,草树纷纷披靡,都吓得不敢靠近后园半步。
徐恪就这样肆意挥动着手中长剑,尽情发泄着浑身气力,不知在后园中舞剑了多少回合,直至他最后终于脱力,颓然摔倒在雨水中。
不知何时起,大雨已渐渐歇止,闪电已不再闪现,惊雷也已不再怒吼,只剩下一片暗沉沉的天空。
天空中,他仿佛见到子贝正衣袂飘飘向天界飞升而去。
子贝回首,朝他嫣然一笑:
“徐哥哥,我走了,你要保重哦!”
徐恪向天空伸出手,用力想要将子贝拉住。
“子贝,你别走!”
他闭上眼睛,炽热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不断滚落。
无论是面前空洞的上天还是身后混浊的大地,好似都在告知他一个无情的事实:
他与子贝,纵然是咫尺之间,却已是生死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