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十二、亥时、杭州城南、黄家山坟场、王富贵墓前】
舒恨天做梦也想不到,他身后站着的,竟真的就是“王大爷”!
“无病,你……你可别吓我!”
暗夜坟场,风雨交加,他们将王大爷的墓扒开,不想竟真的撞着了“王大爷的鬼魂”,这如何不令这位“半解书仙”吓得汗毛倒竖、股肱战栗?!
然而舒恨天却忘了,刚才他还振振有词说道,王大爷的坟墓既然只是衣冠冢,这就足以证明他还活在人间。
既然王大爷尚活在人间,徐恪叫了一声“王大爷”,又有何不妥?
可是,在如此一个漆黑的夜晚,头顶尽是风雨,脚下皆是坟冢,阵阵阴风扑面而来,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自称就是刚刚埋在坟里的那位“王大爷”,任谁都不会相信,说话的竟真的就是一个活人。
舒恨天差点就要转身下跪了。
徐恪却又向前走近一步,深情唤道:
“王大爷,真的是你呀!你还活着!”
“嗯……还活着?是人不是鬼!”
舒恨天忙转头望去,借着一些暗夜的微光,却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正站在他面前,双目还带着笑意,这哪里是一个鬼魂,分明就是一个活人!
而且,竟真的就是他的一位故人。
“老十一?真的是你!”
之前,舒恨天从“王富贵”三个字中就已渐渐想起了自己从前的一位故人,再听“王富贵”的声音,依稀就是那人,此际看到了“王富贵”的模样,终于确定了他便是自己的结义兄长,排行第十一。
“哈哈哈哈!十二弟,别来无恙啊!”
“苟哥,想不到‘王大爷’竟然是你呀!”
“舒弟,我也想不到,在这儿竟能遇到你!”
舒恨天奔上前去与王富贵紧紧拥抱在一处。
“老十一?你们……?”徐恪挠了挠前额,一时间也有些错愕。
王富贵一把拉过了徐恪,也与他抱在了一起。
“无病,好久不见!可想死你王大爷了!”
三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好久。
……
……
“王大爷,你……你还活着,这可真是太好了!”徐恪欣喜言道。
“老十一,你这些年去哪儿了,难道就一直躲在这杭州城?”舒恨天急忙问道。
王富贵却摇了摇头,“此地阴气太重,咱们三个今日故友重逢,原是大喜事,怎可在此浪费光阴!不如就到十哥的‘千叶居’去坐坐,有什么话,就在那儿说!”
“好!”
……
……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就已步入了龙井山顶的“千叶居”中。
“龙井仙翁”郎千山见“王富贵”到来,却也不意外,于是煮水泡茶,又让三人换了干净衣物,这才一道聚拢在茅屋之内的方桌前,一同饮茶说话。
这时,屋外雨势更大,连绵的雨水从天而落,无休无止地扑打着山脉,仿佛要将这满山的茶叶尽皆打落……
无数枯枝残叶在这大雨中纷纷跌落,然雨水过后,大地更获生机,万物蓬勃生长,又有无数新苗绿叶借此茁壮成长。
大雨也打得茅屋顶部“噼啪”作响,雨水又从屋顶几处漏缝中滴答落下。
秋风将茅蓬吹起,雨势越来越急……
这一处位于山顶的小小茅屋,在暴风骤雨之下,仿佛已岌岌可危。
然而茅屋内的四人,对眼前的这一切却毫不在意,他们好似都在漫不经心地举杯饮茶,可每个人心中都有太多的话想要倾吐。
还是舒恨天忍不住,第一个发声道:
“我说无病老弟呀!你的‘王大爷’可不姓王哦,还是本书仙为你再次引见吧,他本姓苟,名苟富贵,自号‘百味仙厨’,在我兄弟姐妹十二人中,排行第十一,你今后见了他,须当改口叫一声‘苟大爷’才对!”
“苟大爷?”徐恪轻轻叫了一声,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坐在徐恪旁边的苟富贵拍了拍徐恪的肩头,点头说道:
“十二弟说的对,我本名就叫苟富贵。你若觉得叫‘苟大爷’不太好听的话,不妨就随你的‘书仙老哥’,叫我一声‘苟哥’即可。”
“苟哥?”徐恪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哈哈!”苟富贵又拍了拍徐恪肩膀,“算了算了,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王大爷’吧,我爱听!”
“王大爷!”
“哎!”
此时此刻,徐恪再度叫了一声“王大爷”之后,心中着实是五味翻滚、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幼年时一直与之相伴的“王大爷”非但没死,其真身居然也是一只大妖!
而且,他还是舒恨天的结义兄长。
世上事实在是难料,世上事也实在是巧合!
难道,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徐恪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离奇,总觉得他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委实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能以“巧合”两字应付过去。
然而,他问出去的第一个问题,却还是香梅:
“王大爷,你既然没死,那么……香梅呢?”
他心里,是有多么盼望着苟富贵能脱口而出道,我是假死,我的女儿自然也还活着喽!
可是,苟富贵的回答却一下子让徐恪的心,冷到了冰点。
“香梅她……她是真的死了。”
“这……这是为何?!”
“什么‘为何’?我是妖,已活了九百年,自然没那么容易就死,可香梅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苟富贵的眼神中现出一丝黯然,“她那一日听闻我‘被知府活活打死’后,随即投井而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了。”
“你是妖,香梅她为何是凡人?”
“咳!实话跟你说吧!香梅不过是我从路上捡来的一个丫头。她其实跟你一样,也是自小没了爹娘,出门跟着乡人乞讨却被遗弃在路上。那一年她好像才八岁,我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认她做了干女儿……”
“这么说,香梅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她的尸身就埋在杨家的那片坟场内,不过时隔一年,想必尸身也都已朽烂殆尽。”
“香梅竟然……咳!……”
徐恪心中最后仅有的那么一点希望再次被浇灭,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不经意间,眼眸又已湿润。
“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苟富贵又拍了拍徐恪的肩膀,温言说道:“不用你问,我来跟你讲吧!”
“我和十哥,就是他……”苟富贵以手指了指坐在徐恪对面的“龙井仙翁”郎千山,缓缓说道:“我们兄弟俩一狼一狗,原本就时常在一处活动。十一年前,郎师哥猝逢天劫,没法子,只得在你面前诈死……这一段经历,郎师哥已同你说了。可想不到,九年之后,也即两年之前,我的天劫也来了!”
“我们身为妖类,最怕的就是天劫!这天劫不知何时而临,每每在我们猝不及防之时,天界便会降下雷电,令我们原形毕露,生死不知……那时候我自感身体不适,知道天劫立时就来,已无暇多想,我只知道,万万不能让香梅看到我的原形,如若她看到她的阿爹竟是一只大狗,岂不要活活吓死?!”
“因此,你就去找了杨俭和?”徐恪问了一句。
苟富贵点了点头,“我等妖类若遇天劫加身,既躲不过去,又生死难料,有多少道行在千年之上的大妖都死于天降雷霆之下!当时我已没有别的办法,也只有去找杨俭和了。我想倘若我死了,香梅该怎么办?总得找个能托付的人吧!原本我是想找……”苟富贵看了徐恪一眼,下面的话还是咽了回去,“那杨俭和虽是个纨绔子弟,毕竟心里头是喜欢香梅的,依照我原本的打算,香梅进了他们杨家,虽是个妾侍,但好歹也有个容身之处。要不然,让香梅一个女孩子家,今后孤身一人可怎么活?”
“这不还有我么?”徐恪忍不住说道。
“你……?”苟富贵看着徐恪,眼里尽是失望,“你能指望得上么?我当时倒是想找你来着,可哪里能找得到?!”
徐恪回想,那一次自己跟着方二堂主出门运盐,直至十天后才回,确是不在杭州。
“可是,你既已让杨俭和将香梅强抢入杨府做妾,为何还要到知府衙门去击鼓喊冤?”
“咳!……”苟富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面皆是悔恨的神情,“当时我也是情急之下便出下策啊!无病……你是不知道,我们妖类有一种对付天劫的手段——叫做‘以死避劫’。”
“以死避劫?”
“对!说穿了,就是用装死来躲避天劫加身,只是你这装死必须装得极像,若稍有半点作假的痕迹外露,天雷只会更甚!到时候你就在劫难逃了……”苟富贵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所谓天劫,就是天界对于我们妖类逆天道而修的一种惩罚,届时天雷滚滚犹如狂涛怒卷而来,我等妖类,若稍一不慎即遭五雷轰顶,那时候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然而,若是你之前就已不活,或是让天界以为你已死,这天降雷劫便不会那么厉害,甚至于,雷电根本就不会下来,天劫便这么平安度过。”
“就跟当年老伯闭气装死以应天劫一样?”徐恪道。
“当年十哥闭气装死,主要还是不想吓着你。他这闭气之术毕竟用得太过明显,又怎能骗过天界之眼?是以他躲在一处山坳中,雷电加身将他打得原形毕露,到最后就只剩了一口气,所幸没有猎人经过,否则十哥那一天必死无疑啊!”
舒恨天朝郎千山看了看,“十哥,好险啊!要是你那一天跟大姐一样,也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中,兴许你这一身狼皮都要被人给活剥喽!”
郎千山却只是闷声喝茶,默不作声。
苟富贵接着说道:
“可我用的法子跟十哥不一样。我先是让杨俭和将香梅强抢入杨府为妾,接着便去知府衙门告状,然后在大堂之上,那狗官知府果然经不住我三言两语,大怒之下就命人对我用棍,当时打了我至少也有几百棍吧,直至将我双腿打断,连屁股都已打烂……咳!我那时是真的受痛啊!不过为了避劫也只得忍着!”
“打了三百多棍后,我被那帮衙役扔到了大街上,乡邻们见我可怜,又将我抬回瞎子胡同。那一夜原本就该是天降雷劫之夜,可是我受棍刑太重,失血过多,那一夜是真的昏死了过去,那时的我身上已无半分知觉,就连心跳呼吸也已停止,大约也就剩下半口气了。”
舒恨天道:“那些乡邻们就以为你已经死了,因此就把你匆匆下葬,等你醒来时,就已被活埋在墓中?”
“正是这样!”苟富贵又叹了一声,道:“我醒来后看身边都是棺木,心里头非但没有惊慌,反倒分外欣喜,只因我知道天劫已经过去,我既然还能留在墓中,说明我就还活着!”
“后来,我拼尽最后的气力打开棺盖跳出墓外,好在乡邻们只是草草将我下葬,坟头也不甚高,我跳出墓外并未遇到太大的阻碍。只是我出来之后,想到这一番躲过天劫殊为不易,因此脱下身上的衣衫,将之留在了墓中,聊以纪念吧!”
舒恨天听得不禁抚掌赞道:“苟哥,你这一番‘以死避劫’之术可真是高明呀!竟能成功骗过天界,安然度过了天劫!我兄弟姐妹十二个中,平素属你最笨,想不到你此番却能想出如此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