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六、丑时、灞山山洞内】
徐恪手拿火把正欲追赶那些魔兽,忽听得身后传来鬼哭狼嚎之声。他急忙转身,循声望去,只听得那些声音仿佛就是从自己刚才离开的石室中发出。
“大将军!弟兄们好像有麻烦了!”郑开惊慌地喊道。
此时,那十几个兵士徒闻凄厉的叫喊,都已吓得脸色发白,浑身忍不住颤栗不已。
“走,快去看看!”徐恪当先带路,众人紧跟着主将,急急往石室中奔去。
待徐恪刚刚踏入石室,就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眼前的这一幕惨烈景象,当真可以用“人间地狱”来形容。
只见好几百个身材粗壮的“魔人”正在疯狂地撕咬着石室中的卫兵。这一次,那些魔人采取的战术是“生吞活咬”,非但将卫兵们一个个咬死,还撕开了他们手脚、肚肠、内脏放入口中大嚼一番,再活生生啖入。
石室中那些可怜的兵士们,有的脖子已经被咬断,尸体僵扑在地上;有的手脚已各自被魔人撕开,兀自奄奄一息还未死去;有的肚子被魔人咬破,肠子都流了一地,但嘴里竟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直到此时,徐恪才看清所谓“魔人兵团”的真正面目。只见那些训练有素的魔人,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身材异常地高大,周身还长满了浓密的黑毛,仿佛一群自远古蛮荒时代跑来的野人,凶横野蛮、嗜血残暴,生吃起人肉来犹如啃嚼甜瓜一般。
石室中剩下的八十余名兵士,在几百个魔人疯狂撕咬之下,只片刻之间,便都没了声息。先前凄厉的叫喊呼救之声也都渐渐地弱了下去直至泯然无声。此刻,那八十余名兵士都已命丧魔人之口,而且,有大半兵士的身体还被魔人们尽数啖入了口中,只剩下了一些碎骨头残渣,散落在石室各处……
魔人们好似吃得还意犹未尽,见左前方的路口中忽然出现了十几个活人,便都“嗬嗬”乱叫着朝徐恪他们围拢了过来。
“我在这里挡着,你们快逃!”徐恪持剑向前一横,喊道。
郑开与剩下的十一个兵士,乍见这一副人间惨状,早已吓得是心胆俱裂。此时那几十个魔人都如地狱中的恶鬼一般,正张牙舞爪,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进,口里还发出“嗬嗬”之声。他们有心想逃,但双脚不住地发颤,却是动不得分毫,有两个兵士已经吓得软瘫在地。
忽然,那几十个魔人中发出了几声清脆的人响,好似有人在向他们发号施令一般。那几十个魔人立时向两边一分,中间站出了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青色布衣,脸上却戴着一个青皮面具。
“青……青衣魔王!”郑开手指着那一身青衣的男子,颤声呼道。
那一身青衣的男子缓缓向徐恪走近,那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皮上,发出幽幽的青光,看上去就好似一个地狱的使者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青衣魔王一步一步向徐恪渐渐逼近,徐恪身旁的十二个兵士由于过分害怕,竟都忘了转身逃走。徐恪手握着自己的剑柄,掌心已不觉沁出了汗水。饶是他久经战阵,遇敌无数,此际也忍不住后背一阵阵发凉。他只见迎面那一张毫无表情的青皮面庞,在火堆的光芒映照之下,分外地诡秘阴森,令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悚惧不安。
身在这一个幽深诡秘的山洞中,面对着这一大批吃人不吐骨头的魔人兵团,此时的徐恪,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未曾想,那青衣魔王走到徐恪的身前,却忽然止步,张嘴说了一句:
“徐贤弟,怎么是你?”
“徐贤弟?”徐恪听得这声音甚是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青衣魔王伸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青皮面具,露出了里面一张俊雅秀气的脸庞,只见他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两条眉毛不浓不淡,脸上的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好似一个教书先生。
“南宫兄!怎会是你!”徐恪忍不住惊呼道。
他委实未曾料到,让兵士们害怕得都不敢逃走的这位“青衣魔王”,竟然是他昔日的同僚兼好友,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
这时,南宫不语身后的几十个魔人,个个都已张开嘴巴,露出里面的森森獠牙,作势便欲扑向徐恪与他身后的十二个兵士。南宫不语转身朝着那些魔人们“叽叽咕咕”说了一通,那些魔人们好似都极不情愿的转身退了开去。
“徐贤弟,一言难尽啊……”南宫不语叹道。
徐恪又仔细打量眼前的南宫不语,只见他的身形容貌与十年前并无多大变化,就连身上穿的,也还是当年青衣卫出门办差专用的青色布衣。只是,昔日他一双平和清澈的眼眸中,如今也微微泛着一些红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吧!”南宫不语朝徐恪挥了挥手,当先走进了右前方的一个山洞路口。
“你们快跟我来!”徐恪急忙朝身后的众兵士抬手示意,众人也都跟着徐恪走进洞口。
南宫不语朝那些兵士们望了望,却停住了脚步,向徐恪说道:“贤弟,这些兵卒……可留不得!”
“不行!”徐恪情急道:“他们都是我带来的兵,跟着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答应了他们,要带他们平安回到长安。你若不肯让他们离开,我也不走!”
南宫不语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也没有多话。他又转身向石室之内的几百个魔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魔语”,好似在命令他们吃完这一顿“夜宵”之后,就回到营地集中。那些魔人们纷纷点头,口里“嚯嚯”几声,做领命之状。
随即,南宫不语便顾自朝山洞内走去。徐恪与郑开还有剩下的十一个兵士,都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徐恪忍不住又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方才还是温暖明亮的一间地下石室,此时几乎遍地都淌满了兵士们的鲜血。而且,剩下的那些兵士们的尸身,也差不多已被魔人们啃光。这一幕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若不是他此刻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真的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让昔日正直无私的一个青衣卫千户,如今变成了一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青衣魔王”!而且,这青衣魔王还训练出了这一支如此可怕的魔人兵团!
对这一个问题,徐恪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南宫不语俊朗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沉思。
南宫不语领着徐恪等人,一路左拐右绕,走过了山洞内的无数岔口,曲曲折折一路往里而行。徐恪跟在后头,不由得暗自心惊。他想不到这山洞内竟有着如此众多的岔口,仿佛就是一个天然的地下迷宫。若不是有南宫带路,他自己胡乱闯入,非得走迷路了不可!
众人跟着南宫不语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个山洞出口。走出洞口之外,立时豁然开朗,徐恪只见那里是一片平整宽阔的山坳,山坳边又露出了三个巨大的洞口。
南宫不语又朝徐恪挥了挥手,径自走进山坳中间一个最大的洞口,徐恪与众兵士也都跟着入内。
一走进洞口之后,徐恪立觉洞内的情形为之一变,再也不是先前低矮漆黑的山洞,而变成了一条宽敞明亮的甬道。甬道内每隔一定距离,就摆放着一堆燃烧的黑石。那甬道不长,徐恪只走了几十步,眼前不由得一亮,这时,众人已走进了一个更为宽敞的地下空间。
只见内里到处都有成堆燃烧的黑石,借着黑石燃烧的光芒,徐恪清楚地看到里面高耸着一根根巨大的石柱,石柱拱立着圆形的穹顶,高约五丈有余,四面洞壁尽皆平滑如镜。里面的空间异常地宽广,长宽各有两百余丈……与其说这是一个山洞,倒不如说这里就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此时,这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中,四面角落里或坐或躺,却都挤着一堆堆的魔人。那些魔人长得就和先前闯入石室中的魔人一样,体粗身大、浑身长满了黑毛。
魔人们见南宫不语进来,立时纷纷站起,南宫不语只是摆了摆手,魔人们又都各自坐下。
徐恪约略一数,猜测大殿中的魔人,至少也有两百左右。再加上突袭地下石室的那些,拢共就已不下五百人。他心中寻思,看来,青衣魔王果真是暗藏了一个魔人兵团。而且,这一个兵团的战力,人类的那些兵士,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徐恪身后的十二个兵士,突见这地下的大殿中,又出现了这么多魔人,立时吓得脸色煞白,僵立在当场。南宫不语摆手示意,叫他们不要惊慌,又带着他们穿过了大殿,走到后面的一间屋子前,推开了房门,示意这些兵士先入内躲避。
等到将这些兵士们安顿好之后,南宫不语就领着徐恪进到了大殿后的另一间屋子内。
徐恪进屋之后,立时就觉得眼前的景象颇为熟悉。只见屋子里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等物,书案后头是一张太师椅,旁边还有木柜、矮几、木椅、方桌之物。他想起,这不就是昔日南宫不语在青衣卫里的公事房么?
南宫不语挥手示意徐恪落座,他还亲自为徐恪斟了一杯热茶。徐恪只喝了一口,顿时惊叹道:“这是……‘花雨茶’!”
南宫不语笑了笑,回转身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自己也端起茶盏,吹开茶末,缓缓啜饮了一口,笑道:“怎么样?味道与当年一样吧?”
徐恪不由得连连摇头,心中不胜感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此刻在灞山的魔巢里,竟喝到了这一杯昔日名动长安的“花雨茶”!而且,茶味香浓,与当年几乎是一模一样……
“徐贤弟,眼下的这个世界,就算是长安兴庆宫里的李祀,恐怕也没这个待遇啊!放眼全天下,如今还能喝到花雨茶的,就只有你一个了!”南宫不语一边品着名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然而,此时的徐恪却全无心思饮茶,他将茶盏一放,当下便着急问道:“南宫兄,多年不见,你怎地入了魔道?还变作了一个‘青衣魔王’!”
南宫不语却淡然道:“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是‘堕入了魔道’啊?至于那个什么‘青衣魔王’的名头,纯粹是那些凡人们胡乱叫的,与我何干?……”
“凡人?你我不都是凡人吗?南宫兄,我记得你十年前可是一位大大的好人啊!你身为青衣卫北安平司的千户,你帮助了多少无辜之人,清理了多少冤案,又救下了多少条人命!怎地,如今,你竟……竟变成了一个魔头?”徐恪不无心痛地问道。
南宫不语冷笑道:“凡人……凡人在这个天地间就如蝼蚁一般,只会受别人欺压!十年前,我身为青衣卫千户,就算我救下了这么多人命,又有什么用!到头来,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救不了!”
此时的南宫不语又面露凄楚之色,颓然叹息道:“那一年的六月初一,我使尽了法子,却还是没能救回我的无花妹妹。哎!无花啊……可恨那些凡人,竟将我的无花给……”
“无花妹子……她怎么了?”徐恪不由问道。
“她死了!”南宫不语淡淡地回道,语气又变得冰冷。
“南宫兄,我白日里放在山洞外驻守的九百人卫队,也是被你的手下给咬成了‘魔人’么?”徐恪还是问道。
南宫不语点了点头。
“那他们还有救么?”徐恪还是不死心。
“这些人早就死了!如今还在动弹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尸身而已……”南宫不语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南宫兄,我不知令妹当日是出了一场什么变故,但当时整个世界猝逢巨变,无数人类都命丧于那一场浩劫之下。就算令妹不幸身故,南宫兄也不可因之妄自沉沦,而身堕魔道啊!”徐恪耐心劝解道。他从南宫不语的神情中,已然能猜测到,十年前的六月初一,世界遭逢浩劫之下,南宫无花必定是没能躲得开那一场劫难,不幸身死,而南宫不语却因痛生恨,或许便由此而堕入了魔道……
“你说得轻巧!无花是我的妹妹,与你半点瓜葛都没有,你自然是事不关己,不会往心里去!我且问你,你身边的几个至亲之人,可曾有谁在那一日送命?我心里的这一份痛,你又能体会多少?!”南宫不语越是说到后面,越是面露不善,他两眼中红光似乎变得更盛。
“南宫兄……”徐恪还想辩解。
“不要叫我南宫兄了!我如今……就是青衣魔王!这里也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还是快些回你的长安去吧!”南宫不语霍然从太师椅中站起,眼看着就要准备端茶送客。此时,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从大殿中跑了过来,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南宫大人,南宫大人!”
“什么事?”南宫不语应了一声,走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之外。
“南宫大人,魔……魔君来啦!”那个身形高大的人回道。
徐恪也跟着走到了房间之外,一见那人,立时呼道:“丁春秋,是你?”
那身形高大、头型也大的人,正是昔日青衣卫北安平司里的一个掌旗,名叫丁春秋。
丁春秋见南宫不语的身后,竟走来了徐恪,也不禁惊奇道:“徐……徐大人也在这里呀!”
这时,南宫不语已是满脸紧张戒惧之色,他回身拉了徐恪的手,急忙说道:“徐贤弟,快到那里去躲一躲!魔君来了,他要是见到了你,可就麻烦了!”
说着话,南宫不语就将徐恪带到了先前安置十二个兵士们的房间内,又叮嘱他们切勿出声。他刚刚关上了房门,就听得大殿中传来了一个清越高亢的声音:
“青衣……你在哪里?”
“属下就在这里,属下恭迎魔君大驾光临!”南宫不语走到了大殿正中,向着甬道的方向俯身作揖道。
眨眼间,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已如鬼魅一般,现身在大殿之内。那人一身黑衣黑袍,头上戴着一顶金冠,脸上面目狰狞,仔细一看,却是戴着一张面具。
南宫不语急忙领着丁春秋向前几步,走到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身前,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魔君!”
魔君也亲自上前,搀扶起了南宫不语,温言道:“青衣,咱们之间,不用多礼!”
旋即,魔君又手指着身后,说道:“我把白鼠也带来了!”
甬道内立时又发出了一阵长笑之声,那笑声苍老而沙哑,在这个暗夜中闻来,让人分外难受。连躲藏在大殿后小屋之内的徐恪,也已经听出,那人自然就是恶名远扬的“白鼠魔王”了。徐恪不由得紧咬牙关,右手使劲地握住了手中的昆吾剑。他一想起那一晚,许昌土堡内满城百姓无辜被屠的场景,心中就对这白鼠魔王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冲出房间,将这白鼠魔给碎尸万段!
白鼠魔王一见南宫不语,便拱手笑道:“青衣老弟,我又看你来啦!说起来,老头子可有好久没喝到过你这里的花雨茶喽……”
南宫不语却只是略略拱了拱手,算是回礼,他冷然回道:“白鼠,你好端端地不在邙山呆着,到我灞山来做什么?”
“啧啧啧!”白鼠魔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青衣老弟,我陪着魔君大人,这大老远地特意来看你。你不招待一杯茶水也还算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