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申时、刑部大牢内】
宋锦桦领着秋明礼刚一踏进刑部大牢,便听得里面喧哗吵嚷之声,只见刑部秋官司的一名主事带着几名衙役,正将姚子贝推推搡搡地带出大牢。
原来那刑部郎中黄朝东回衙之后,便将宋锦桦叫停行刑,私自带回女死囚姚子贝之事,禀明了刑部尚书萧一鸿。萧一鸿闻听之后顿时大发雷霆,当即派出了自己的一个亲信主事带了人,去将姚子贝提出大牢,准备再次行刑。孰料那值事的牢头却与宋锦桦甚为交好,初时不肯交出姚子贝,后见那名主事抬出了萧尚书的名头威吓,才勉强让他们带走了人犯。
那主事见了宋推官兀自将头一扬,不予理睬,却被秋明礼沉声喝住。秋明礼问道:“你们押解这位女子,想到哪儿去?”
那位主事见问话之人身穿红袍,与他们萧尚书乃是同一品阶,心中也有些踌躇,于是不得不回道:“回大人,我等奉萧尚书之令,押解女犯姚子贝,上法场行刑!”
宋锦桦上前一步道:“如今已过了午时,怎可再上法场问斩?”
那主事道:“这个……我可不管,萧大人只是吩咐将死囚带去法场行刑,我只负责带人,管它什么时辰!”
宋锦桦沉声道:“不行!人犯尚未审问清楚,不能带走!”
那位主事冷笑道:“宋推官,你才来咱们刑部几天啊!就吃了豹子胆,这么爱多管闲事!我可告诉你,在咱们刑部,这上上下下不管是谁,都得听萧大人的!你今天从法场私自带回死囚,这笔账一会儿萧大人还要跟你算呢!眼下,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自己头上那一顶乌纱吧!”言罢,他朝众衙役挥了挥手,这一行人带了姚子贝便要离开……
秋明礼眼见这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主事竟敢如此蛮横嚣张,心中不由得勃然而发一股冲天怒气,当下,他顾不得自己年老体弱,冲上前去对着那中年主事就是一个老大的嘴巴子,口里也怒斥道:
“大胆狂徒!在本堂面前竟敢如此无礼!你们萧一鸿见了本堂都得客客气气的,哪容你一个区区的六品末吏如此放肆!这刑部是我大乾的刑部,尔等皂吏,吃的是我大乾的俸禄,行的是我大乾的公职,不思为天子分忧,为律法严守,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下一回,本堂倒是想问一问萧大人,这刑部到底是大乾朝廷的刑部,还是他萧一鸿一个人的刑部?”
那主事左脸被打得如火烧一般疼痛,脸颊也瞬间红肿了起来。他心道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怎地有恁大的力气?不过,听那老人的自称,他至少也是一位三品的尚书,当下他也只得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左脸,一时也不敢发作。
“这位可是我大乾的户部尚书秋大人!这姚子贝一案,疑点重重,秋大人要会同本官重审,你等先行退下吧!”宋锦桦说道。
那主事见识了秋大人的脾气,此时又听得他乃当朝赫赫有名的户部尚书,魏王的老师秋明礼,心中更是气馁,无奈之下,只得又挥了挥手,放脱了姚子贝,与一众衙役均自退下。
秋明礼急欲知道姚子贝一案的详情,他本想将姚子贝带离刑部,但细思之下仍觉太不合规矩。宋锦桦在刑部亦无自己的公事房。二人只得将姚子贝又重新带回刑部大牢内,找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中坐下。
秋明礼命人将姚子贝的木枷与绳索尽皆取下,待姚子贝落座,情绪安稳之后,方才柔声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与徐百户是如何识得的?”
见姚子贝脸现疑惑之状,宋锦桦在一旁又言道:“姑娘,这位秋大人就是你徐恪哥哥的老师。秋大人说的徐百户便是你的徐哥哥。”
姚子贝忙道:“两位大人,民女姚子贝,原本是江北道扬州府人士。因家中遭难,一年前来到淮扬道许昌府投靠亲戚,不想又遇上旱灾,民女的父母亲戚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民女为安葬父母,就将自己的身子卖给了许昌城人市里的张屠户。本来,民女该着是要死在张屠户手里的,幸亏徐恪哥哥及时赶到,将我从张屠户的刀下给救了下来。之后,徐哥哥自己公务在身,又把我暂时安顿在哺人庄里。要不是徐哥哥,民女早就化作人市中的一堆碎肉了……”
秋明礼闻听姚子贝叙述自己在人市中的遭遇,心中也不禁恻然。他再回想徐恪当时正奉旨陪护钦差南下,料想必是整好路经淮扬,是以便救下了姚子贝。当下,他又温言说道:
“姚姑娘,徐百户既已将你救出了虎口,你为何又只身来到了长安?怎么又犯了杀人之罪?这中间有何冤情,姑娘尽管讲来……”
一旁的宋锦桦也道:“姚姑娘,秋大人非但是徐百户的恩师,还是我大乾的户部尚书!他可是一个大大的清官、好官!有秋大人在,必能为你伸冤昭雪!”
姚子贝闻听此语,似是勾起了她无穷伤心之事。她忽然离了凳子,双腿一弯向秋明礼与宋锦桦跪倒,痛哭流涕道:
“秋大人,宋大人,民女……冤枉啊!民女……民女没有杀人!求两位大人为民女做主!”
秋明礼忙走上近前将姚子贝搀起,又递给她一块方帕,让她缓缓回到凳子上落座。
姚子贝抽泣了一会儿,用方帕擦去眼泪,又捋了一捋额前的乱发,整顿了自己的衣衫,方才将自己的这一番艰辛遭遇,与眼前的两位大人尽数讲了出来……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原来,徐恪于元月初一将姚子贝安顿在哺人庄之后,他便径自南下与钦差魏王汇合。之后,魏王忽然收到秋明礼的来信,得知太子被废、父皇病危的消息后便紧急赶回京城。徐恪就跟着钦差仪仗一路马不停蹄赶回长安,也就没想到要去哺人庄再接回姚子贝。再后来,钦差车队路经西峡口,更是遭遇孙勋率大队刺客突袭,徐恪身中铁蒺藜之毒,九死一生,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在许昌府的哺人庄里,还有一个柔弱女子在苦苦等待……
姚子贝在哺人庄中苦等了十日,朝也盼晚也盼,始终不见徐恪骑马而来的身影。她心知徐恪必然公务繁忙,以致将她遗忘在山庄之中了。
姚子贝不顾祝恒发的反对,坚决要前往长安城投奔徐恪。那哺人庄庄主祝恒发见姚子贝心意已决,也不好勉强,只得略备了些干粮行李,送她启程……
这一路之上,姚子贝也算尝尽了苦头。她渴了便沿河掬水而饮,饿了便沿路乞讨而食,或到山中采些瓜果野菜,聊作充饥之物。到了晚间,她便叩开农家柴扉,企望借宿一晚,偶尔也会学徐恪那一晚,躲在山中露宿。所幸这一路之上,姚子贝所遇者,都是热心好人,有几位农家大婶,见姚子贝孤身无依,还资助了她一些干粮衣物。功夫不负有心人,姚子贝一路风餐露宿,有时走路、有时搭一趟赶货的马车,终于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于二月初一,来到了长安城中。
到了长安,进了南城门之后,姚子贝心中兴奋莫名。她顾不得腹中饥肠辘辘,急着就想赶到徐府,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徐哥哥。当下,她便随意找了一人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这长安城的醴泉坊,该怎么走?”
那人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一见姚子贝饱满的身形、精致的鹅蛋脸,两只小眼立时堆满了笑意。他忙热情地回道:
“醴泉坊在长安城最北面,这里是南城门,从这儿赶到醴泉坊,可要走很长一段路呢!妹子,你这是要去……寻亲?”
“对呀!我有一位哥哥,他家就住在醴泉坊中。”姚子贝道。
“不如这样吧,大哥我正好要去一趟醴泉坊,妹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坐我的马车去吧,我也是顺路……”那人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姚子贝推辞道。
“出门在外,谁没有个急事呢?妹子是打南边来的吧?听说那里遭了大旱,一年都没下雨了……”那人关切道。他眼睛一扫,见姚子贝风尘仆仆、衣衫简陋、脸带菜色,便猜到她必是从灾区逃难而来。
“对呀!我就是从淮扬来的。”姚子贝道。
“我大乾万岁爷说过,不能让一个灾民饿死冻死。妹子,你既是从灾区来的,大哥我身为长安人,帮助你更是义不容辞!妹子快上车吧,你就甭跟大哥客气了!我这马车快,用不了一个时辰,你就能见到你的亲哥啦!”那人灿然笑道。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掀起了马车的门帘,殷勤地招呼姚子贝上车……
一想到一个时辰不到,她就能见到徐恪哥哥,姚子贝的心中自然是犹如小鹿奔突,既感兴奋,又略带紧张。她在来长安的途中,也经常搭乘一些行商小贩的货车。当下,她更无犹豫,便抬脚钻入了那中年男子的马车之中。男子一挥竹鞭,那马儿迈动四蹄,马车便辚辚而行,直朝所谓的“醴泉坊”而去……
“妹子叫什么名字呀?”那中年男子一边驾车,一边问道。
“我叫姚子贝,大哥贵姓大名啊?”姚子贝答道。
“我叫王锡平,妹子!”王锡平答道。
“王大哥,多谢你啦!”姚子贝谢道。
……
姚子贝以为用不了多久,王锡平必会将她送到醴泉坊,到时她再沿街打听,自能找到徐恪哥哥的住处。她却万万没有料到,在王锡平的心中,早已定下了另一番图谋……
姚子贝在来京的一路上,跋涉于乡野村间,遇着的都是淳朴之人。她委实未曾想到,一入长安这座大城,人情世象竟变得如此险恶!稍一不慎,她便已掉落了王锡平精心布置的网罟之中。
正如那些久居乡村之人,习惯了村野阡陌中的朴实无华,遽然置身于城市的繁花似锦中,一时也会变得无所适从……
气势恢宏的长安城,曾经是普天之下多少人心中的梦想之地!有时候,它象一匹昂首飞奔的快马,驮着一些人奔向成功的彼岸。也有时候,它象一头巨口大张的雄狮,将更多人一生的希望无情吞噬!
半个时辰之后,姚子贝便被王锡平带到了他在长安城西南的一处“囤子”里。
所谓“囤子”,乃是王锡平这一行中的暗话,就是暗里囤居,待价而沽之意。王锡平干的这一行,名曰“风月掮客”。所谓的“风月掮客”就是暗中撮合男女,他好居中牟利。王锡平在长安城里干的,恰正是风月场中的掮客买卖。
王锡平日常无事之时,他便会驾着马车,专门在长安城中四处闲逛。若遇着逃难来的妇女,抑或是从大宅子里偷逃出来的女眷,以及其他的落单女子,但有姿色出众的,他便上去言语挑逗,使出浑身伎俩,将那些女子哄骗至“囤子”里软禁。然后,他再邀请手里的那些熟客到“囤子”里前来看货,如有中意的客人,两下里谈好价格,那些女子就被他转手卖给客人。而他手中的那些熟客往往都是些长安城中富商大户、纨绔子弟。他们玩厌了青楼女子,便会想着法儿的从各个“风月掮客”手中,去寻一些“奇异货色”,以满足他们猎艳之心。
这一间“囤子”是一处两进的小院,内里的陈设倒也颇为整洁,只见窗明几净、锦帐文茵,前院中栽种着许多花卉,还用鹅软石铺着曲曲的小径,屋子里摆放着几张素椅,以及各种女子梳妆之物。
姚子贝被王锡平带入院中,不禁奇道:“王大哥,这里就是醴泉坊吗?”
王锡平笑道:“妹子,这就是醴泉坊。从此你就好生住在这里吧!”
“王大哥休要取笑了!这哪是什么醴泉坊,这……这分明就是你家么!”姚子贝隐隐感觉不妙,当下,她趁着王锡平没注意,急忙转身快步跑向门口……
她刚刚跑到门边,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魁伟、容貌凶恶的大汉。那彪形大汉两手叉腰往门口一站,就已将大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姚子贝此时方知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误入了贼窝之中,当下脸色一沉,怒斥道:“王大哥,我当你是个好人,哪知道你竟将我骗到了这里!你……你想做什么!”
王锡平哈哈大笑道:“妹子,你可误会哥哥了。哥哥我就是个好人,如今,这长安城中象我这样的好人可真的不多啦!妹子尽管安心地在哥哥这里住下,用不了几日,哥哥我就会给妹子找一个好人家,包管你嫁过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到时候,妹子感谢哥哥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姚子贝又喊道:“你这歹人好不讲道理,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要你来找什么人家,我要嫁谁,我自己不会嫁得?你要再敢阻拦,我可……可要喊人了!”言罢,她作势就要大喊……
王锡平只是嬉笑道:“我说这位小娘子啊!你要想喊就尽管喊吧!你看这宅子的四面围墙,若能被你喊来半个人影,就算你的本事!”
姚子贝不禁仔细打量庭院的四周,果真是围墙高耸,足有两丈之高,而且四下里阒无人声,显然,这地方也甚为偏僻。若身在此中,除非你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否则,休想逃出此门半步!
“你这坏心肠的歹人!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思,赶紧将我放了出去!我徐家哥哥可是朝廷的大官,他还有一身的武功,若让他知道你把我关在这里,他非取了你狗命不可!”姚子贝兀自恨恨说道。
那王锡平眼看姚子贝一副逃荒难民的打扮,哪里肯信她还会有一个“当朝大官”的哥哥!但他灵机一动,忽然间便改换了口吻,趁机言道:
“小娘子,你说你的徐家哥哥是个朝廷的大官儿,哥哥自然不敢动你。哥哥我今日一见小娘子便心里头喜欢得紧!小娘子只需在哥哥家里住上几日,与我说一会儿话,陪我喝一会儿酒,哥哥哪天高兴了,自会放你出去……”
姚子贝不禁有些信以为真,当即反问道:“此话当真吗?王大哥,你真的只是留我住几天,就会让我走?”
王锡平对天赌咒发誓道:“小娘子放心,哥哥我就是想留你在家中,款待几日而已,绝无二心,小娘子放心住下便是!你那位……徐家哥哥,我还会帮你找找,若哥哥找到了,定会将他带来的……”
姚子贝此时,一来见自己已身陷对方家中,不敢过分违拗,担心万一逼得对方发起狂来,自己必然贞洁不保;二来,又见那王锡平言语中甚是诚恳,她这心里头也有些信了。当下,她只得移步后院的内室中,她见那屋子里倒也打扫得分外干净,陈设精致、床帐齐整,心里不禁略觉宽慰。
毕竟赶了半天的路,姚子贝此时也已疲累不堪。她进得房中之后,便找了张软椅坐了下去,胸中起伏,不由得吐出了几口长气。
不料,跟着姚子贝身后走进来的王锡平,却突然跑到她的近前,竟然双膝一弯,面朝姚子贝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