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现在。今天晚上,我想来个卧谈会。”余舟说。
她们已经决定好了今天的值夜顺序。杰西卡是第一轮，艾米拉是第二轮，希弗拉是第三轮。
“好啊,那我们早点洗漱休息吧。”艾米拉应道。
从早上开始,今天的艾米拉就出奇的温柔。之前偶尔流露的那种尖刻态度完全消失不见了。
和在一楼值夜的龙宓打了一声招呼。她们洗漱后，抱着被子坐在了床上。
余舟伸出手,按下了房间电灯的开关。
黑暗降临在这间卧室里。只有窗外的月光和门缝下隐约透露进来的一楼的灯光让人能够勉强看到事物的轮廓。
监控信号断开。余舟转向了外貌没有发生变化的艾米拉。
这是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至少余舟的本意如此。
关于系统和副本闯关的事情,余舟没打算说出来。
在她收集到的资料里有着详细的记录。副本中的原住民会潜意识忽视副本轮回和闯关者的某些异状，将那些行为自动合理化。如果闯关者贸然提起副本的真相，告诉对方他们原住民的身份,很可能会导致原住民失控并追杀说出真相的闯关者,直到将其杀死后又恢复一无所知的日常。
对于这种现象，有一种猜测。认为原住民在那一瞬间可能得到了无数次副本轮回中的记忆,在那海量涌现的情绪冲击下导致失控。而在杀死说出真相的闯关者之后，原住民的状态被“回档”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位于“事件中心”的原住民能够随着副本的进行,逐渐察觉并觉醒一部分关于副本轮回的记忆，但仍然会受到系统暗示的影响，不会深思其中的原因。和这部分原住民可以进行一些更深入的谈话,发生失控的风险相对更低，不过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契约”副本里的莫女士和白管家，“求生客服”副本里的荀秋，都是这样的情况。对于前者，余舟只是谨慎地说了些表面上的东西。对于后者,更是冒着风险揭露的真相——反正当时荀秋已经位于失控边缘了,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鉴于血红色的“艾米拉”的状况,面对艾米拉时,余舟的发言只会更加谨慎。
余舟说：“艾米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我的真名叫余舟，是一艘名叫‘希望号’的宇宙飞船的船长。”
艾米拉偏过头，笑起来。她说：“希弗拉，这是什么？一种角色扮演的游戏？”
她向余舟倾过身来，在她耳边低声而急促地问：“你在做什么？这种行为是违反‘失乐园’的合同规定的。”
“别担心，监控现在失灵了。我们可以将‘失乐园’中的身份抛开一会儿，做真实的自己。”余舟说，“我不是失乐园里的‘希弗拉’，我是‘余舟’。艾米拉，你呢？我该怎么称呼真正的‘你’？”
艾米拉退开了一点，余舟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黑暗中，她看不清艾米拉的神情。过了有那么一小会儿，艾米拉说：“我……不记得了。”
艾米拉裹着被子，向后缩去，喃喃道：“好像过去太久了。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用花名来称呼我。我是‘朝颜’，有时也叫‘牵牛花’。那些人不会问我的名字，也不会叫我的名字。而我……我记得过去的经历，记得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我不记得那些人的面容，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平静，像是一种判决：“真正的‘我’和监控下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不同。我是‘艾米拉’。”
余舟靠过去，隔着被子给了她一个拥抱，说：“这个名字也很好听。你好，艾米拉。”
接近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余舟看见了血红色的“艾米拉”的幻影。她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变化，完成了这个紧密的拥抱。
抱住了艾米拉的那一刻，幻影散去，茉莉的香气萦绕在室内和艾米拉的发间。
室内安静了片刻。余舟神色如常地松开手，忽然说：“艾米拉，你曾经说过，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
艾米拉曲起膝盖，将头靠在上面。浓密的长发遮盖了她的神情。她声音有些缥缈地说：“是啊，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
余舟慎重地问道：“那么，你愿意加入我的世界吗？”
艾米拉坐直身体，长发披散下来，露出她面无表情的脸孔。她看着余舟，问：“这是什么意思？”
余舟说：“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是一名船长。我的飞船正在进行一场非常危险的太空探索，需要招募一些船员——你愿意来我的船上当一名种植员吗？”
艾米拉注视着余舟，很难形容那一刻她脸上出现的那种复杂的神情。
像是叹息，像是悲悯，像是大笑，像是痛恨。
她闭了一下眼，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她轻快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听到过类似这样的邀请。”
艾米拉托起腮，目光放远，像是陷入了回忆地说：“第一次，是我曾经的‘男朋友’。那时候我还是个会傻乎乎地谈恋爱的小姑娘，被那张英俊的脸蛋，一些漂亮的礼物和虚情假意的好话迷得晕头转向，以为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听到男朋友说，想带我去大城市过崭新的生活，就抛下熟悉的山村和周围的亲友，不管不顾一腔勇气地跟着他去了陌生的地方。
“结果到了大城市，他忽然生了重病快死了，我们又付不起医药费。为了救他我什么都能做啊，可我什么都不会。正绝望的时候，被人‘好心’指点了一条赚钱的路子，一天多接几个客人，就能赚到大笔的钱。虽然每天都很痛苦，但心里想着能救他，就还可以忍受——直到某一天，我发现看病的医生和我的男朋友以前就认识，而我的男朋友，还有着好几个像我这样的‘女朋友’。”
她吃吃笑了起来：“很蠢的一个局，是不是？偏偏就有更蠢的人会上当。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这一行，领一个人入门，有奖金拿。‘女朋友’每接一个客人，有提成拿。最后还能让‘女朋友’花钱给他‘看病’，得到的分成更丰厚。哦，他们还给这起了个专有名词，一鱼三吃。所以杀了他之后，我也给他准备了三种吃法。”
她竖起一根手指，说：“这一次，他夺走了我的爱情。”
“第二次，是‘失乐园’的策划方。那时候我是个女囚犯，因为付不起大笔的赎罪金被判了无期徒刑，不甘心一辈子耗在牢房里，努力想争取减刑的机会。终于，得到了一次可以减刑的贡献选择。是选择当新药物人体实验的实验体，还是人体器官移植的供体，又或者，一名身份特殊的有生命危险的‘演员’？”
艾米拉叹息了一声：“在这里，我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其实我不在乎新药物几十年后可能爆发的未知隐患，或者拥有一双机械义眼或其他需要定时更换的人造器官，但‘演员’的工作介绍吸引了我。上面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将拥有一段全新的人生。那时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了。重新开始，哪怕只是在戏里。但是想想也该知道，免费的糖果，怎么可能没有毒呢？”
她定定地看着余舟，说：“他们看到了我的履历，注意到了我的杀人动机和那段经历。‘她有着特殊的资质！’，他们说着，决定了我的扮演身份，要求我演绎一段‘真实’的人生。是的，‘真实’，我要扮演一名‘真实’的流莺，来换取三年后的自由。一旦搞砸了，我不会有第二次减刑的机会，注定在监狱里度过我的余生。这很好选择不是吗？不过是在无数人面前将我曾经做过的事再重复无数遍。”
她慢吞吞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注视着指尖，说：“这一次，他们夺走了我的尊严。”
艾米拉将目光转向余舟，轻声问她：“我在监狱里也看到过新闻。太空探索好像出事了吧？许多飞船都失联了，还有一艘飞船在星球上坠毁了，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在这种时候，还会有飞船准备进行太空探索，甚至跑到这种真人秀的节目里来招募船员吗？”
她柔和地问道：“这一次，是‘梦想’吗？但我早就是个没有梦想的女人了。”
“艾米拉，我——”余舟想要说些什么。
“可以啊。”艾米拉说。她重新露出了笑意。
余舟又闭上了嘴，她看着艾米拉，想要弄清楚她的想法。
“我原本没有梦想，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被夺走的。‘船长’，是你带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梦想。”艾米拉笑着说，“是你带来了它，所以，你也可以夺走它。而且，也许我的运气没有那么差？”
她头上的金色信息框闪烁着，渐渐发生了变化。
【船员资质：种植员】（可招募）
那种变化忽然停止了，金色的信息框猛烈地闪烁了一下，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暗金色。
信息框中的字样改变了。
【船员资质：种植员】（待招募）
一声低吟响起，血红色的“艾米拉”出现在了余舟面前。
她巨大的眼睛看着余舟，发出了嘶哑的悲鸣声：“不！”
“我无法离开。”她说，“那把匕首，它将我束缚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