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在得知南允形势不对,一边糊弄桑枝夏一边赶来的同时,就已经在心里预想过很多可能。
例如狠心一点舍弃江南等地抽身而出,无视黎民之难保全实力,等洪水褪去再下场收割。
又或者是徐璈真的不忍见百姓受苦,拿滁州冒险调离大部分人手,前往江南抗洪。
齐老还衡量过不止一次能调集的人手物资。
三又商行,徐璈手中的大军,陈菁安的人,田颖儿她爹,以及从前潜渊山庄的所有旧部。
这些人的集结方式和抗洪的部署,甚至详细到了粮草物资的筹集分配。
方方面面能想到的细节,都在齐老的脑中过了不止一遍。
齐老唯独没想到徐璈能说得动元才。
齐老眸色复杂:“元才答应了与你合作?”
不等徐璈回答,齐老就说:“小子,请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的人在内,元才的人在外,尽管有洪灾之险,但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对你来说是有利的。”
“你要冒险把元才的人放进江南,这点儿煞费苦心倒腾出来的优势可就荡然无存了。”
既为敌手,那就不可不防。
齐老不信徐璈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徐璈搓了搓袖口懒懒地说:“放虎归林是有隐患。”
“可谁是鱼肉谁为刀俎,在我心中自有定数,您安心便是。”
齐老向来懒得多过问什么,见徐璈成竹在胸的样子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罢了。”
“你都把山头拉齐整,想来后手也是备齐了的。”
有了元才的鼎力相助,少了被趁虚而入的后顾之忧不说,抗洪的把握也更足了几分。
徐璈飞快地闭了闭眼,轻轻地说:“枝枝之前做的打算不错,必须做两手准备。”
实在帮不上忙的,那就先一步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统一安置。
能出得上力的青壮往洪水扑涌的第一线放。
万一真的人力难以抵挡,那就以最快的速度转移人口。
总之不管怎么说,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人,才是人与天斗的奥义。
时不待人的危急之下,所有的废话都被省略,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徐明阳和桑延佑去了被转移百姓统一聚集的地方,继续当压制的镇山石。
齐老不等喘口气,就带着徐嫣然去召集城中的大夫药童。
大灾之后易出大疫。
水源食物,生病的人死去的尸体,处理稍有不当都容易带出无尽后患。
必须在局面失控之前把用得上的人都召集起来,先做准备。
桑枝夏之前的一系列举措打下了基础,现在也只需要领清自己的任务,有条不紊去办就好。
各自去做自己的正事儿之前,徐璈木着脸抬起自己的无情铁手,在三个胆敢惹得桑枝夏动怒的小崽子头顶就是狠狠一敲。
徐明阳和桑延佑捂着被敲的地方敢怒不敢言。
徐嫣然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满脸乖巧:“大哥,你去渡口一切小心。”
“我听说陈哥在那边挺久了,你把这个药丸给他带过去叮嘱他及时吃了,免得回头受寒不适。”
徐璈接过徐嫣然捧着的药瓶,冷冷地扫了三小只一眼,听不出喜怒地说:“等我空下来了再收拾你们。”
“别让自己伤着,否则责罚翻倍。”
徐璈话音刚落,拔腿就走。
眼看着徐璈被冷风掀起的衣摆在半空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桑延佑捂着脑门弱弱嘀咕:“所以秋后算账的意思是……先留着我们干活儿?”
“不然你以为呢?”
徐明阳拽住桑延佑唏嘘地说:“活儿要是干不好,后果可就更惨了。”
“走走走,上工!”
匆匆赶到的人等不及多休息一刻,冒着风雨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桂盛和范世成能做的已经做了,一把子年纪也扛不动沙袋,尽管有心想跟着徐璈去露一手忠心,却因为有心无力被留在了城内帮着打点。
风雨更大了。
但雨声覆盖不住的是榔头铁锤的敲打之声,还有人们不断喊着号子蹚水而过的喧嚷。
范世成蹲在柱子边呼哧喘气,抓起连泥带水的衣摆用力拧出一滩水渍,自嘲道:“老桂啊,咱俩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过?”
桂盛双手搓了搓脸,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苦笑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也是够够的了。”
范世成嘟囔完好笑道:“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就算是想重温旧梦,那也只能等下辈子了。”
桂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后悔了?”
“你可是自己一头扎进来的,我没拉你下水。”
范世成没好气道:“水都淹到家门口了,我用你拉了才能下?”
“倒也不是后悔,我只是觉得……”
“好像死在这儿也不算亏。”
范世成难掩感慨地撇撇嘴,小声说:“你瞧瞧跟咱们一起泡在水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曾经的嘉兴侯世子爷,正儿八经的世子妃,如今名震朝野的骠骑将军,三又商行的东家。还有徐家的少爷,潜渊山庄的老庄主,这样的人物,放在从前哪儿是咱们这种人腆得上的?”
有的是银子怎么了?
有些人物,不是有钱就有资格够得上的。
桂盛眼底闪烁起暗暗的光。
范世成啧啧道:“世人都说商贾不入流,利欲熏心的玩意儿当属下九流之辈,终身都到不得正途。”
“可你瞧瞧,咱们老哥俩现在是不是也算是上台面了?”
“豁出去搏一把,你我也算体面人了啊!”
桂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真觉得体面了?”
“怎么不算体面?”
范世成眯起眼笑:“这一关且看谁的命硬了。”
“你我若是命大熬过去了,至此两家入了新贵的眼,往后只要不主动上赶着寻死,子孙后代有的何止是一生荣华?”
“就算是不幸死在这儿了,从此范家和桂家的先辈也算是多了个忠义的好名声,待到新主清算江南时,后代也算是安然无忧了啊,起码……”
“那点儿家底子是绝对保得住了。”
他们汲汲营营多年,心惊胆战许久,谋算的不就是这个吗?
桂盛沉默了一会儿,百感交集地笑了:“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有不挂着假面装软弱的时候。”
“如此情形,的确是死而无憾了。”
范世成撩起漫过台阶的积水泼在桂盛的身上,站直了说:“走走走,咱们去那边给两位小爷压阵!”
两位滞留南允的家主花了狠力气帮忙,徐明阳和桑延佑尽管是头一次站出来主持大局,人多嘴杂的混乱场合也安稳镇住了。
与此同时,徐璈也终于赶到了被怒水席卷的渡口。
陈菁安看到来人的瞬间就气笑了:“你小子对跟我死在一块儿的执念这么深的吗?”
“死哪儿你都得跟着来?”
“不,你想多了。”
徐璈单手抓住一个人肩上滑落的沙袋,咣当扔进水中的同时冷笑道:“只是兄弟一场不忍见你到了江底喂鱼,来给你收尸的。”
陈菁安扶着腰笑得喘不上气。
徐璈眸色深深地看着浑浊幽深的江水,一字一顿地说:“而且你放心,咱们谁都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