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这个,”他实在不想再继续瞎编下去了,他活了十几年时间,这十几年时间里所说的谎话加到一块儿,也绝没有他这一时半会儿的谎话质量之高。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非到迫不得已之时,绝不会撒谎之人。可是对于这个身份证,就像那张沈瑶芙的照片一样,是实话根本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稍一犹豫,他只得硬起头皮顺嘴说道:“启禀郡主,这是在下时常佩戴在身上的护身符一类的东西。是和……和那张照片同时得到的。”
“照片?什么照片?”
“哦,就是你的那幅小画像呀。”
小郡主“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来,观音菩萨赐给你一张护身符,是保护着你到这里找我来着?”
张梦阳的头皮一硬,脸上一红,说道:“菩萨的深意,在下不敢揣测,但想来……想来是这样的吧。”
小郡主摆弄着那张身份证,嘴里喃喃地念道:“姓名张梦阳,性别男,民族汉,住址:山东省临清市棋盘大街……出生后边,还有那个什么号码后边是一串什么东西,是蝌蚪文么?”
其时阿拉伯数字尚未传入中土,张梦阳身份证上所标注的出生年月日和公民身份号码所用的阿拉伯数字,那个时代的人并不曾见过,因此小郡主才猜测是蝌蚪文,其实蝌蚪文她又何曾见过了。
张梦阳说:“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这个唔……护身符,一出现在我眼前,就是这样的,我一直想找到个博学多才之士请教一下,可惜至今还没人能读得懂。”
“住址,应该是你居住的所在了。山东省临清市,那是个什么地方?只听说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山东省我可没听说过。”
张梦阳暗忖:“咦,小郡主怎么连山东省都没听说过?临清市是个小地方,山东省即便在古代,那也是朝廷直辖下的一方封疆啊。哦,是了,小郡主是辽国人,山东在这时代是在北宋境内的,我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其实张梦阳也并不知道,行省建置初始于金国末年,到元代方才正式成为省一级区域建置名称。当时辽国行政区划为道、府、州、县,当时的“道”,即相当于后世明清的省,而在当时宋朝境内,省一级的行政区域则被叫做“路”。后来的山东省大致相当于北宋时期的京东西路与京东东路。而眼下的这个时代,距离以“省”作为地区行政区域的名称,尚还有一百多年的时间。
小郡主继续说:“嗯,你这个护身符,非金非石非木,我把玩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还有我的那幅画像,表面那么光华,那方硬纸又那么小,也不知道是怎么画上去的。”
小郡主看了张梦阳一眼,说:“也许你是老实的,没有说谎话,这两样东西还真的不像是凡品。”
张梦阳赶紧坐起身来,趁机发誓道:“我张梦阳如果成心欺骗郡主,宁愿受天打五雷轰,立刻被碎尸万段,不得好死。愿郡主明鉴!”
小郡主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嘣,说道:“好啦,信了你啦。梅里,让老乔把他带回去再养养伤,养好了伤,找人教他练习下骑射,我现在既让他做了王府的校尉,没有点真本事,总这么脓包可是不行的。”
小郡主站起身来对张梦阳道:“好好练本领,过段时间我会考较你的。练得不好,用不着我来打你鞭子,金兵过来了,一下就能摘了你的狗头。”说着,她抬起手掌来冲着张梦阳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梅里把张梦阳带出了小郡主的毡帐,临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不由自主地回头频频观望。这一回头,发现小郡主也正在朝他看过来,他顿时感觉一股燥热冲上了脸庞。
小郡主先是给了他一个调皮的微笑,然后突然一瞪眼睛,横过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虚抹一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骇得他赶紧地扭过头来,三两步便迈出了帐去。
从那天开始,张梦阳便跟着一个名叫萧野奴的人练习骑射本领。
萧野奴并不像乔买驴那样,是一个生长在辽人土地上的汉人,而是一个血统纯正的契丹人,他的祖上曾在对高丽的作战中立有极大的功勋,被封为横州节度使。
他们萧氏子孙代代承袭军职,及至他祖父这一代,因为对草原上的黑车子部的作战中,指挥不力,被今上天祚帝的祖父道宗皇帝罢了官,戴罪在寻常军户中担任了一个低级官职,家道也因此中落。
后来,金人崛起于混同江流域之后,萧野奴认为恢复祖上光荣的机遇来临,仗着百发百中的一手神射功夫,屡屡从军征讨。不幸的是,虽然他作战英勇,靡不畏死,杀死杀伤金兵众多,但对于扭转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危局,究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虽然如此,但他的英勇和箭术却博得了卫王耶律护思的赏识和青睐,被调拨到了亲军帐下,记名为近侍参军。小郡主的射术之高超,就是在他的调教下得以突飞猛进的。
小郡主让张梦阳好好练习骑射本领,好在金兵到来的时候能够杀敌自保,言谈话语之中,分明透露着一丝明显的关怀之意,他岂能听之不出?内心里除了感激,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快意和甜蜜。
当他知道了拜为老师的这位萧野奴,竟然还是小郡主的骑射师父的时候,在训练之时就更是用功不已。
如今,小郡主不仅把他留在了身边,还把她自己的师父安排给他这样一个看起来落魄猥琐的家伙,这份恩遇真的是令他感动不已,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刻苦地学习本领,对得住小郡主的这份恩遇,千万不能让她把自己小瞧了。
萧野奴虽说是契丹人,但却不像张梦阳的那个汉人“同胞”乔买驴一样,对他冷漠刻薄。
这个人虽然言语不多,但他能感觉得到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汉子,除了教授他骑马射箭之时较为严肃甚至声色俱厉之外,平时对他倒是颇多照顾。他也对萧野奴极是敬重,时时处处以师礼事之。
一段时间下来,虽然时常累得腰酸臂痛,总感觉身子疲乏,休息不够,可骑射之术也是越来越精湛了,一个多月以后,他骑在马上,已经能够像以前上学放学所骑得自行车一样,收控自如了。
尤其令他感到惊喜和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颇有使用弓箭的天赋,萧野奴教给他握弓、搭箭、勾弦、开弓等一系列一些基本功之后,他试练了几次,便颇觉上手,一月练习下来居然颇有成绩,百米之外的箭靶,十箭之中居然能有半数上靶。
萧野奴对之也甚是满意,说他假以时日,不难成为大辽军中的神射手。
能成为大辽军中的神射手,对张梦阳来说当然是一项能令他自信心爆棚的殊荣,但他也知道,大辽已是日薄西山,国运是很难挽回的了,他之所以愿意留在这个地方,有一半的原因倒是因为小郡主。
他打听到了小郡主得芳名叫做耶律莺珠,今年十六岁,比他还小着两岁。
虽然他知道自己和小郡主的身份悬殊,倘若在和平时期,这种身份上的悬殊绝对是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他知道面对金军的进攻,大辽的立国也是前所未有地艰难。
没有了大辽,小郡主,还有他的父亲卫王,岂不是便都与平民无异了,他自己当然也就不再是什么卫王府校尉了,而和他们一样,成为了寻常之人,那样一来,他和小郡主的身份岂不是就此扯直了?
一这么痴痴地傻想,他就期盼着金兵赶快打过来,能把辽国这盘残棋一股脑儿地收拾掉。
但他又非常害怕金兵打过来,因为战争是残酷的,两军交战,往往是玉石俱焚,哪里会单独地开给他和她一个可供逃生的方便之门?他觉得,小郡主和他自己将来的命运安危,着实令人担忧。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能撇开这个是非之地,带着小郡主悄悄地远走高飞的话,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可是人家小郡主凭什么跟着自己远走高飞,自己在她的眼里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了?
告诉她你家的大辽必定灭亡,赶紧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那不被她抽出宝剑劈成两半才怪。大辽军中,不管是贵族还是萧野奴那样的下层军官,甚至是乔买驴那样没有官职的奴仆,都还抱着负隅顽抗,救亡图存的信念,做着中兴大辽的美梦呢。
虽然他们也知道大辽没得救了,但你要真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估计那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苦练本领,要想尽一切办法,在这纷纭的乱局中保证小郡主的毫发无损。当然,就算他苦练本领他不一定能有这个能耐,但他会尽力而为的。
金兵的攻袭不断地加大,张梦阳有时候能明显地感觉到卫王及其谋臣战将得紧张和压力。因为大辽的皇帝天祚帝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方向上。
其时辽国五道江山已失其三,东京道、上京道、中京道尽属金国,余下的西京道与南京道亦被金军阻隔开来,一分为二,不相联络。大辽天祚帝一路败逃到内蒙古西部的阴山,能够统属的仅剩下了倒塌岭北面草原上的一些部落和长城以南的大同府及应、朔、蔚诸州。
以燕京为核心的南京道因为金军的阻隔,得不到天祚帝的军令政令,更有一段时间不知天祚帝的生死存亡,因而文官武将拥立天祚帝的叔父秦晋王耶律淳为皇帝,号称天锡皇帝。
天锡皇帝及其君臣以后来被称作京津地区的燕、易、平、滦诸州为根据,北据金兵,南防大宋,勉力维持。
小郡主他们所属的这这支西北辽兵,则属于天祚帝带领下的西京一路。
金人必欲生擒天祚帝,暂时将燕京的天锡帝搁置起来,集中主要力量压迫向阴山一带。
而宋朝也早已和金军达成了攻守协议,陈兵白沟河,对着燕京城里的天锡帝磨刀霍霍,跃跃欲试。大辽,实在是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极危险的时候了。
张梦阳初识金军的厉害,是在一处叫被做九十九泉的地方。他跟随着卫王的部队驻守在九十九泉最南边的一个湖泊边上,策应北边天祚帝的主力以及从草原赶助战来的一些部落,准备对不断压迫而来的金兵予以一次迎头痛击。
没想到,有一支金兵从百里之外迂回到了辽兵背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突然袭击了卫王耶律护思的营地。一众辽兵何曾料到金兵会在这风雨交加之夜居然从天而降?因此上上下下尽皆放松警惕,整座营盘几乎都进入了睡梦之中。
待到汹涌的金兵挥舞着长刀大戟自四面杀入的时候,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辽兵辽将,仓促应战。可是败局已定,又哪里还有翻盘的可能?
张梦阳从和平的环境之中长大,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害怕过后,知道在这种境况下想要活命先得拼命的道理,如果在混乱之中想当逃兵和敢当逃兵的话,只有死的更快。
他镇定了下心神,知道自己所担负的中军护卫,处于整个营盘的最中心,金军从外围杀入,片刻之间还不至于冲到眼前,他完全有时间披挂盔甲,佩刀拿枪。
他像身边的其他校尉护兵一样,在一片人喊马嘶声里、在一片哀嚎惨叫声里、在一片兵刃撞击声里,以最快的速度佩好了衣甲,带好了弓箭,冲出营帐准备上马厮杀。
可他刚一冲到帐外,却被地下的一具被劲弩射倒的尸首,绊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