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灵力波动由远及近,以风驰电掣之势呼啸而来,几个起落间已经冲到了队列前方。
幸存的焚天弟子一见了他,都不约而同的退开数步,眼中皆是余悸未消。
“叶朔!你想逃到哪里去!”罗帝星刚刚落稳脚步,感应到空气中残留的灵能轨迹,身形便是再度浓缩成了一道血光,正要朝着天际一跃而起,半空中忽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景物在眼前迅速交错,遥远的蓝天和苍翠的灌木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放大的荒土地。要不是虚无极捞得快,他几乎连鼻尖都已经贴到了地面上。
地煞丹的时效……终于还是过去了!而现在正是反噬开始的时候!
“这一战我们已经很成功了,先拿灵器要紧!”虚无极的声音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但每一次音波的震颤,却都如同一个万吨铁锤在他脑中敲响,让他觉得自己的头随时都会裂开。
“灵器与我无关!我要去杀了叶朔!!”罗帝星全身摇摇晃晃,他可以感觉到很多人正在搀扶着自己,他们都在自己的耳边说着什么,吵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同时喧闹,但这些嘈杂的声浪他一句都听不清。
身体也已经不听他的使唤,明明想的是朝上跃起,双腿却脱力的一个劲儿朝下坠,胸口就像塞了一个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剧烈的呼呼作响。眼前一片黑暗,零星参杂着几点金芒乱舞,当他用尽全力嘶喊出声后,一口鲜血终于抑制不住的喷了出来。
这个先例一开,此前所有梗在喉头的窒闷感,顿时都化为了喷涌的液体。血水越咳越多,视觉倒是渐渐的清晰了起来,包括身之所在,包括围观众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声。脑边有冷风在吹,灌入耳中,如同一片片细密的钢针。
在他身旁,常夜白尖酸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哟,师清一你听听,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灵器与他无关啊?本来也是,人家都是为了替朋友报仇,是为了义气,这是多高尚的理由啊,咱们何苦再拿那么实际的利益来侮辱他呢?像灵器啊,也就只有我们这些俗人才惦记着。你说是不是啊,罗帝星师侄?”一边说着,作势伸手去推他。
师清一“啪”的将她的手打落,神色不善:“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能积点口德么?”
常夜白又嘀咕了几句,似乎是在说“自找的”。但在其余一众长老略带反感的注视下,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主动的偃旗息鼓。
作为叛军,她待在焚天联盟中本身就是相当尴尬,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指不定怎么念叨他们潜夜派。在此之前,她只能寄希望于周建可以在这次的战争中立下大功,为焚天派做出贡献,有了战绩在手,一切好说,这也算是第一份“投名状”。
然而最后周建的风头却被罗帝星抢了个精光,同时在他这番席卷全场的疯狂下,所有人一定会将大战的胜利归功于他的悍不畏死,而不是潜夜派的倒戈相助,这让常夜白如何不恼?
人群外的墨凉城接触到常夜白扫来的视线,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罗帝星都是为了自己才这么拼,但他本来就不擅长关心,更不擅长道谢。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清静寡淡的人际关系,不亏欠别人,也不让别人亏欠自己。不需要交什么朋友,他的人生就应该是努力修炼,尽快的追赶上哥哥的脚步,仅仅是这样就够了。
受伤之前,老实说,他没有把定天山脉的任何人放在眼里。自己出身名门,自己实力强大,和这些边境小国的修灵者有什么可混的?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受伤之后,他的世界就变了。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在由内到外的双重打击中,也许他会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只有一个人没有。而且,他一直都在努力,想把自己从自暴自弃的泥潭中拉出来。为了自己,甚至不惜去跟整个世界为敌。
明明是非亲非故的人啊,既不了解自己的过去,又不曾崇拜自己的力量,更没有向自己要求过任何回报,他似乎就仅仅是希望自己好。
而且,不仅是口头上说说,这段日子,他为自己实在是做了太多,多到他偿还不起。这样的恩情,反而让墨凉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只能站在一旁,状若事不关己的沉默着。
“行了,都少说两句。大家是自己人,不要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虚无极在照看罗帝星之余,抬起头扫了两位掌门一眼,声音中是一如既往的威严。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常夜白的冷嘲热讽确实是非常不满。
阮石也帮忙扶着罗帝星,时不时在他背上轻拍,好不容易等他将污血咳尽,缓缓直起身时,虚无极几乎是全程搀扶。这一幕看得焚天派弟子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除了墨凉城,一向威严冷酷的掌门竟然也会对其他人表现出这样的关切之色。
“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罗帝星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地煞丹的反噬才刚刚开始,这种丹药他在服用之前就知道,带来的伤害绝对不会只是吐几口血那么简单的,现在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但看到身旁众人的目光,他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虚无极看上去也松了口气,停了停又道:“叶朔那边,我已经派人去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但相比之下,灵器之事更为刻不容缓,迟了恐怕夜长梦多。你,能否理解一下?”这样的语气,竟然是好声好气的在向他解释。
罗帝星一时也有些发怔,但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何况要杀叶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只能再一次点头。
虚无极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展开一张地图,略作查看后,很快的确定了路径。出发之前,再次对罗帝星关照了一番,劝他若是身体撑不住,可以就留在这里等候,不必勉强。但在罗帝星执意坚持下也就作罢,只叮嘱他尽量走得慢些。
常夜白和阮威等人早已等得不耐,就连师清一在灵器的诱惑前,都暂时放下了罗帝星的伤势。一行人的脚步一个赛一个的飞快。
阮石扶着罗帝星走了几步,就直接拖过他一条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几乎是一路撑着他走。这样一来两人的速度总算稍稍提高,虽说仍是落后了先头队伍一大截。
至于留下的四派弟子,自然不会因为罗帝星此时的虚弱,再对他产生任何轻视。
既然知道他骨子里有这种凶性,这一次只要死不了,以后的危险程度必然与日俱增,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
后山。
松山翠竹,取道繁复,依着地图的指示,虚无极等人仍是接连兜了几个大圈子,才站在了一处被杂草遮蔽的山洞前。
罗帝星此时早已是精疲力尽,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洞口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阮石搀扶着他,也小心翼翼的在他身边坐下。
他很清楚,自己就算是早一步进洞,灵器也不会第一个属于自己,那还不如暂忍一时,换得两边卖好。患难见真情,他们一定都会很感激自己的。
能从碎星派一名普通弟子,一路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除了洛家的扶持外,阮石每走一步,同样也是算计得非常精细。
当下,除了阮威一脸焦急,其他几人则是都在微微颔首,将他看作了现成的冤大头。
老实说,以罗帝星现在的情况,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确实不妥,但灵器当前,有谁会自甘落后一步?现在阮石主动站出来,对虚无极来说真是帮了大忙,匆匆留下一句:“好,你先照顾他。”接着压根没给他留拒绝的机会,带领众人朝着洞内大步行入。
邢树珉在一脚跨进山洞时,侧过头看了罗帝星一眼,拳头不易察觉的紧握了一下。
如果身受重伤就可以得到师父的关心,他刚才在战场上就不那么谨慎了!至于灵器,他同样也不在乎,但他怎么就没想到像阮石这样投机取巧呢?
以前师父重视凉城师弟也就罢了,但是,他们只是两个外人啊!他们凭什么……
另一边,墨凉城的脚步同样略微一顿,似乎是在留下和离开之间挣扎过片刻,最后却还是逃避般的匆匆钻进了山洞。
当洞外再次枯寂在了静默中时,罗帝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
曾经在战场上有多疯狂,现在他就有多脆弱,每一寸皮肤都在开裂,鲜血从纵横的裂纹中源源外涌,很快就将他彻底浸成了一个血人。
脸上同样扯开了道道裂痕,血水顺着额角流淌,钻进了眼眶,又继续向下方长流,和另一路的血迹混杂在了一起。那副景象他看不到,但光凭这种满脸都疼的感觉,再注视着已经裂得不成人形的双手,他也知道现在如出一辙的脸会有多可怕。
反噬,不仅仅是地煞丹的,还有之前的煞气灌体,再加上自行招来的雷劈,随便哪一种都足够让他死透了。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症状的反噬,也许是所有的刺激都加在一起来了个集中爆发。毕竟,是他先糟蹋自己的身体的,而现在,也是时候得到报应了……
在意识越来越涣散的时候,他隐约可以听到冤魂的号哭。这里正是他一手造就的坟场,这里徘徊着多少不散的怨灵,他们都在怨恨着自己,他们,都想要自己死……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远方的青山被落日染得橙红,夕阳漫过大地,流连在一张张安静的睡颜上,仿佛是在为他们洗刷此世的尘埃,再将这一批重获洁净的灵魂,一路送往新生的彼岸。
夕阳同样洒在了罗帝星脸上,但他所感受到的,却依然只有鲜血刺骨的冷意……
整整一天啊,他们竟然已经在这里屠杀了整整一天。
真的杀过太多人了,他这辈子杀过的人加起来,都还没有今天这一天杀的多。
每一次呼吸,都会吸入一口如刀割般的空气,然后在肺腑中转变成一股冰冷的血腥味化散开来。
真的要死了么?是我造下的罪孽,都让我一个人承担,不要牵连到我身边的人……
阮石看到他这全身开裂的惨状,着实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就抬起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周身红光缭绕,妖灵能量提升到了极致,将所有尚能调动的灵力都集中起来输送给他。
罗帝星头脑昏昏沉沉,若在以前,他不会接受这种外力加身。但以他现在的状况,就算是一个凡人都可以轻易杀死他,也因此他内心的防线几乎是刚刚筑起就立时溃退,任由扩散的灵力蔓延到他的周身。
身下的那块大石头就像被烧熟了一般,整个人就像坐在了火炉上,熊熊火浪翻腾盘卷,世界在眼前忽明忽灭,所有的血肉和筋骨似乎都在这阵高温下重新煅烧。不过热归热,比起先前那种整个胸腔被掏空的冰冷,现在至少还是有了更多生命的暖意。
阮石一面加紧输送灵力,同时也在仔细的观察他。这一次的反噬之强,恐怕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在他发现的时候,罗帝星周身的一道道裂痕就已经扩大到了寸许来宽,如果再耽搁一会,他就算未因爆体而亡,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灵力持续燃烧,渐渐的每一道裂痕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收缩到只剩一条血线时,进展忽然再次缓慢起来。阮石皱了皱眉,不得不再次加重了灵力,直到每一条血线也在他的注视下彻底的消泯淡去,才狠狠的舒了口长气。
裂痕虽然已经愈合,但之前残留的鲜血还在他的脸上流淌,这也令得罗帝星的面容依然凄厉可怖。
这张曾经令万千少女疯狂过的脸,现在却是森然有如厉鬼。
“要我说,墨凉城也真是的。”阮石张望着洞窟,故意抱怨道,“你都是为了他才弄成这样,但他现在就只想着灵器,也不管你了。”说着更加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希望能找出几分不满之色。
罗帝星听了这几句话,确实是短暂的陷入了沉思,但很快,他竟是豁然开朗的站了起来:“对啊!灵器!说不定就会有用,我怎么忘了……”不顾自己重伤初愈,起身后稍一踉跄,就跌跌撞撞的钻入了山洞。阮石无可奈何,也只能匆匆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