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安置这件事上,跟父皇消极抵抗了半个月的孙钊,知道自己已经临近极限。
他没有以武力夺权的魄力和实力,眼看明日一早就是小朝会,后日就是十二月初一,今年最后一次大朝会。
如果明日小朝会,孙钊的拒绝出席不能为他争取到一丝权力,那么,后日要为他商议新年号的大朝会,他还能继续不出席么?
所有人都看出了孙钊的外强中干,包括连着两天劝他受用东莱侯进献的美人的张皇后在内。
张皇后挑选出的美人已经在殿外跪了许久,孙钊枯坐殿中,攥着一卷兵法怔怔的想:
得亏朕没有子嗣,倘有,倘父皇的命数还有十年……
苦笑刚挂到嘴角的孙钊,被殿外的黄让柔声唤回了神智:“陛下,臣下有要事禀告。”
孙钊不耐道:“进。”
黄让单独进殿,在孙钊耳边低语几句后,将一个密封的信筒从怀里拿出,呈给孙钊。
孙钊拿出字迹略显急切的一张娟制秘信,越看须眉越是紧锁。
眼观鼻鼻观心的黄让余光看见陛下霍然起身,绕着案几转了几圈儿,忽然问:“今夜御史台是谁的班儿?”
“回陛下,是王尚书令(王廙yì)。”
一听是自己铁杆儿三心腹之一,孙钊微微阖目,暗念: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随即令黄让研墨,亲自书就一封敕令,连墨干都等不及就递给黄让:“速命叔敬(王廙的字)行印!万勿迁延!”
“是!”黄让捏着帛书两角,飞奔而去。
殿门开合,带进来不小的寒风。孙钊深吸一口冷气,顺手将秘信铺在脚边的火盆上。
素娟顷刻被炭火侵蚀出数个焦黑的孔洞,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随之消逝,只剩最后落款全塘二字残存。
见状,孙钊用信筒又推了推秘信的残痕,将里面的一切谋划都翻到炭火下面后,顺手把青竹信筒也扔了进去,不过片刻就被炭盆里袅袅升起的浓烟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
从孙钊降生,能送到他身边的都是少府专制的炭,绝少烟气。所以他娇贵的肺叶受不得一丝刺激,大概也很难想象用不起炭火的人是如何忍受柴火彻夜烟气的熏烤吧。
“咳咳……咳咳咳咳……”
在尚书台值夜班儿的王廙,和衣在班房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宿在他外间的一位老掾佐频频挣命的咳嗽,吵得他难以入眠。
王廙好容易迷糊着,突然被踹门声惊醒,不等他坐起身就被一路狂奔至此、一头白毛汗的黄让一把从榻上拉起来:“快……快!陛下有令!咳咳……快快行印!万勿迁延!”
来不及多想,王廙一边抄,一边喊老掾佐取陛下宝印。
“上命:令羽林中郎将张戴率羽林右卫即刻去广固城南,搜捕逆贼。”
孙钊没按照全塘给他的秘信所书把城外的人定性为南晋奸细,是怕事成之后恼羞成怒的父皇借着这个引子大范围的牵连城外移民,也是怕察事司交给东莱侯之后,顾侯准备的人不堪察事司细查。
这都是全塘没腾出功夫告诉孙钊一声,他们正在谋划尽可能让东莱侯长时间处于接手察事司和不接手察事司之间的“薛定谔的东莱侯”状态上。细枝末节而已,倒也不打紧。
但是亲手抄录的王廙虽然不知他们的全盘计划,却知道陛下要干的事情,就是他要完成的任务,举着陛下宝印迟疑的问黄让:“如此语焉不详,恐怕大司马不会立刻奉诏,来回追问细节,浪费时间。”
黄让只知道张戴发现城外有南晋奸细,是陛下掌握羽林卫兵权的好时机,并不知道其他计划,粗喘着道:“陛下既如此下令,当一字不改!”
“也罢!”
王廙“咚!”的一声陛下的印玺将盖在陛下亲手书写的敕令上,“某亲去大司马府颁旨!”
头一次经历大事的黄让坐在王廙班房的门槛上,望着他飞奔进夜色的背影,许久也平复不了来时这一路的喘息。
一路急奔至御史台大门口,王廙气喘吁吁的对着门房里的守卫道:“牵马来……快!陛下有紧急军令!”
自大吴真正进入战时,这倒也不是新鲜事儿了,守门的兵士迅速牵了一匹驮马来。
王廙毕竟年轻,精神抖擞的翻身上马,直奔大司马府。
原本只有六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的大司马府门外,突兀的候着二十骑张氏亲兵。他们追随的张戴已经被睡眼惺忪的张宗子接进了府中。
张宗子大名张从,其祖与张戴的曾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都是嫡支,却有些大家望族之中常有的旧年龌龊,关系并不亲近,不提也罢。
张从端坐主位,伸手请张戴坐下饮茶,“家父已经安置了,贤侄漏夜来访,有何要事?且先与某说说。”
张戴是个压不住事儿的性子,穿着一身全甲站在地上急道:“我有紧急军务,还请堂叔父催促堂祖父一二。”
“羽林卫出动须有太上皇的……或者陛下的旨意才可。”张从并不急,他依旧伸手请张戴坐下:“贤侄还是与某说说,是何军情,某帮你与家父解释清楚。”
张从的阿耶是大司马,张从自然也是有军职的,问这些并不逾矩。
同族里,一个张从、一个张徽,张戴顶受不了这俩人的不爽利,强压着脾性,一屁股坐到客席,把他家女奴在城外遇到南晋奸细的事儿说了。
张从腹诽着这南晋来的奸细和察事司都是个废物,一个竟然因为看不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漏了大事儿,一个竟然连这么大的事儿都查探不到。
他皱眉细思几息,“既如此,某这便具折一封,请太上皇……和陛下裁断。”
张戴虽然直肠子,可也听出味儿来了。
要不是这事儿是“他家”女奴听到的,恐怕他们还是会直接报给太上皇处置,压根儿不会知会陛下一声,便哼笑一声:“如此紧急的事情,侄儿一听到就遣人禀告陛下了!堂叔父还是快请堂祖父出来吧,眼看陛下旨意就要到了。”
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可张从知道,张戴早已彻底将他们这支绑在陛下的战车上,对“保持中立”的自家这一支颇有防范。
张从便道一声:“稍待。”起身向后走去。
张戴枯等无趣,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闻了闻,复又嫌弃的放下,起身往门外望去。
大司马张弁出来时,紧赶慢赶的王廙竟然也到了。
喘着粗气,王廙双手将诏令奉上,“还请大司马下令。”
张弁看着王廙几乎怼到他鼻子底下的圣旨,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有军情,有皇令,张戴率领原本就是太子右卫的羽林右卫出城,只差张弁行印就能合理合法!
可万事都是有一才能有二。
陛下有了一次合法调动了羽林右卫的成例,往后继续从太上皇手中揽下更多军权的发展,就是必然!
盯着只有不到三十个字的圣旨,被突然从黑甜乡叫回来的张弁颅内隐痛,踌躇不决。
紧盯着张弁的面色,王廙脊背挺直,震声道:“陛下严令,不得迁延!大司马还在等什么?”
“就是!再等下去,那伙奸细发现端倪,星散入移民堆里可就晚了!”张戴也跺脚催促。
张从眸光闪烁,沉声问道:“按理,贵府女奴进城时城门当已关闭,右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可能确定消息来源一定准确?”
他这是发现张戴家女奴进城的时间不太对,想勾着他说出更多细情。可他随即就知道,跟张戴真是不能玩儿一点儿弯弯绕。
“自然准确无误!”张戴脖子一梗,信心十足。
王廙冷眼看张从逼张戴把话说满,再无转圜余地,心知今夜的事若不成,他们这一系恐怕都会遭殃,把心一横,便再次催促:“请大司马行印!”
张弁何时让两个小辈这样逼迫过,一言不发的揣起手,身子往身后的高背一靠。
他的儿子张从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伸手从案头漆盒将大司马印鉴拿出,“咚!”的一声加盖在陛下印玺的下面,“速去!”
如此万一太上皇知道后迁怒他们,张弁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拿张从“擅动军印”顶个罪。这倒也不能算张弁心狠手辣,只要他保住大司马的职位,张从就是受罚也是有限。
张戴是孙子辈儿,王廙自认有唾面自干的心胸,至于心里到底怎么骂人的,其实脸色上都能看出来。
张戴双手接过圣旨,两人对着张弁父子随便一礼,联袂而出。
等出了大司马府的范围,王廙叫住张戴:“右将军留步。”
张戴着急回家给全塘回复,拨马转了一圈儿:“快说快说!”
只当他是想军功想疯了,王廙一把拽过张戴耳语道:“某在城南有处小庄子,倘将军在城南未能有所斩获,可以……”说着,以手比刀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行行行,我知道了。”张戴倒是领情,“不管用不用得到,某都会跟陛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