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火星与片片飞白,一个挣脱而上,一个絮絮而下。
红与白交织的时候,既像两军万马交汇,又像情人抵死缠绵。
每当庄奴把干柴扔进篝火激起炽热和寒冷共舞的时候,阿善就想,若是没有这无常世道,将平生都荒废在把此情此景留在画中,该是多好的一辈子。
火,没有炉具的保护和限制,在寒风里肆意癫狂,照得烤火的人身后,影子们群魔乱舞。
默默数着时间的阿善发现庄汉们的突然停了交谈看向自己,下意识回头,果见是三娘过来了。
见她只一人,不待庄汉开口驱赶,阿善赶紧起身拉着三娘到火堆前,“你……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等我喊你么?”
他把三娘拽到明处,让庄汉们都看清她只是个女娘,原本拄着哨棒要站起来的三个庄汉果然都坐下了。
“夫君。大兄他们都冷得受不了了,你帮我求求各位耶耶,让我们也烤烤吧。”三娘小鸟依人的靠在阿善暖洋洋的胸膛上。
大兄?
他们聚集起来都是半大的孩子,哪来的大兄?
“呃……那……”被突发状况弄懵了的阿善磕巴了一下,正要顺着她的话去求庄汉,冷不防肚皮被三娘狠狠掐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就变成:“那不行!”
闻言,三娘立刻泫然欲泣,指着阿善怒道:“要不是我看你是个老实的,求了我大兄带你走这一路,你能活着到此?你这个没良心的!难道要背信弃义?”
“我……我……”阿善没有急智,见三娘一番唱念做打却不知如何接话。
一个庄奴看着奇怪,问他:“这是你的娘子?”
阿善不知如何作答慢了一拍,三娘立刻抢上:“对!我就是他的娘子!”
她说着又狠狠掐了阿善手臂一下,阿善“嘶”的一声甩开她,福至心灵:“不!她不是!”
“你敢不认?”三娘急了,抓着阿善的袖子往回扯,“你身上的衣裳都是我阿兄的,你敢不认?你敢不敢当着我阿兄的面儿说!”
三娘作势往来处拉阿善,阿善没用多大力气就把她扯了回来。两人差不多一起长大,阿善知道三娘的力气并不比自己小,也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恨声道:“那我原来的衣裳不还是你阿兄抢我的时候扯破的!”
说着,阿善还朝庄汉喊道:“他兄妹就是个劫道的!万不能让他们近前!”
一听这话,三个离得近的庄汉齐齐起身,一人拿着哨棒打落了三娘抓着阿善的手臂。
眼见他们真要去打三娘,阿善又拦了拦:“众位耶耶,就驱赶了他们兄妹吧。好歹也是在下……半路的夫妻……”
他们这番骚动,远远看着的毕九虽然听不清内容,却也知道三娘的姘头是不想离开,估计要两人要闹掰。
也不知道这对野鸳鸯是怎么闹腾的,庄汉们竟然分出五个人,以锋锐阵往自己这边来,毕九便嘀咕着:“废物。”带着两个手下迅速往远处避开。
一个庄汉拎着三娘跟在小型兵阵后面,见他们在三娘出来的这一片检视两圈儿,也没发现第三个人,以为这女娘的兄长逃了,便把三娘一扔,“不想死就滚!”
锋锐阵打头的庄汉便带着兄弟往回走。路过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的三娘,他踟蹰了一息,看在她是一个女娘的份儿上,到底没下杀手。
他们回到篝火前,正巧去问话的庄汉和八斤回来了,为首的庄汉因为刚才这一出有些起疑,便问:“可是真的?”
大雪滔天的,两人找到管徭役的小管事一问,果然役吏里有个叫王池的。可这王池得罪小管事得罪的狠了,两个问话的庄汉不止没得到赏,更是连个好脸子都没得,年长的庄汉没好气的道:“别提了!是个不开眼的货!叫七管事撵回县衙去了。”
他说着,吃了一肚子冷风和闲气儿的八斤便推搡着阿善:“你阿兄在都城呢!你去县衙找吧!快走!”
阿善见三娘一人倒伏在不远处,四娘、阿籽等人不见踪影,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自己该按计划继续去庄子里探路,还是该顺势回去。
见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娘好似看见负心郎遭难一样,又扑过来捶他:“怎地你也要被撵出来?难道你说在庄里有亲也是骗我?好哇!你这没良心的!”
“我不……我不能走!”感受到三娘暗中在往火堆的方向推自己,阿善一伸手又把她推到,赶紧回身攥住八斤的手:“眼下城门要关了,在下哪里还能回城。这位兄弟,求你千万别让我被这强盗婆子抓去!在下还有个小玉扣!在下只求在庄里住一夜,明日一早就走!”
“好哇!你还藏私!”看阿善终于拿出原定的底牌,三娘暗松一口气,恨恨捶了地面几下,起身要去抢。
若没人争,八斤还要犹豫。三娘跟阿善一争抢,八斤的手便不听话一把的夺下这不过拇指大的玉环扣。
他也做不得主,把玉环扣给众人传看,有些希冀的看着为首的庄汉:“如何?”
这玉的材质并不如何纯净,可也值这一圈儿庄奴的身价了,几乎每个过手的庄奴摸着玉扣光滑的表面都动心了,便纷纷松口:“就放他一个进去,住八斤的屋子,让八斤看着他!”
“对!”
“换了钱兄弟们分了。”
“那可糟践了!眼下钱也不值钱……”
玉环传到为首的庄汉手里,他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点头:“八斤,你带他进去吧。”
眼见着阿善终于买通了进庄子的路,三娘又扑上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嚎:“夫君啊!你不能不要我啊!你我总是一路的夫妻……”
阿善以为她也要一起进庄子,便装着使劲儿拔腿,却不想三娘好似被他踢开了复又要抱上来,被八斤一脚踹出好远。
知道三娘都是做戏,一狠心,阿善拉着八斤道:“快走!快走!谁要强盗做娘子!”
余光见阿善进了庄子,三娘作势还要去跟,一个觉得有别的便宜可占的庄汉便起身:“嘿嘿,你是奴是民?那小郎君不要你,你跟着耶耶啊?”
他一起身,三娘便逃开,却也不逃太远,边跑边狠狠呸了他一口,骂道:“他好歹是个庶民!你是个甚!也敢沾你阿娘的身!”
篝火边的庄奴听了,都哄笑起来,气的庄汉越发要上前抓她。
三娘溜着这个上了头的庄汉在毕九原本藏身的附近转了两圈儿,发现毕九等人真的不在,便朝着没有树木可以遮挡他们的田野飞快的跑了。
在更远处看着的毕九面色不愉,眼见三娘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恨声道:“走!”
他身后一人问:“不追?”
毕九道:“那边没遮挡,一会儿让大安去。咱们先把那几个小的拾掇干净了。”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另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迟疑的盯着毕九的背影几息,到底也没找出到底哪里不对,便跟上他,往几个孩子好容易点起的火堆走去。
“嗷——啊!大安——哇啊——!”
赵子被四娘用簪子捅瞎了左眼,他为非作歹的胆气也扎破了。不敢回头看一眼被阿籽兄妹和三个孩子死死压在火堆里的同伙,好似重伤的野狗,赵子朝着大安离开的方向逃走了。
只追了十几步,怕他们还有同伙,四娘便喊住了几个孩子,回去继续对付另外一个汉子。
“嗷!嗷——啊——大安——救我啊!大安——”
慌不择路的赵子捂着剧痛的左眼,一路惊动了四五堆移民。直至他失血失温,跌倒在地。
喘过几息,赵子跪起身,颤抖着用雪擦掉糊住右眼的血污,突觉喉间一凉又一热,下意识回头。
正见他喊了一路的大安,在他肩膀上擦了擦手里雪亮的匕首,转身走了。
“呃……咯!呃……”
赵子细微的响动唤不起大安丝毫好奇,他走在阴影里,连踩雪的声音都比常人细微。
绕开被赵子适才的喊叫而惊动的移民堆,大安回到原处,只见小小的火堆散落一地,明明灭灭,本该烤火的人蜷在成一座人形火堆散发出呛人的焦臭,本该老老实实坐在火堆边的孩子们一个都不见了。
“啧!”发出不耐的啧舌声,大安转了一圈儿,朝着人数最多的脚印缓步追了上去。
虚虚的积雪,多背踩几脚就会漏出光滑的冰。
二娘用簪子从地上刨出一块冰递给阿籽,憋着哭腔问:“阿兄!阿兄你疼不疼?”
满手雪水的阿籽接过,迅速捂在脸上,蚀骨的灼痛顷刻缓解了八分,“别废话,快走!”
没有星月指路,带着一众小伙伴逃入无人的田野里,阿籽又痛又后怕,满心满腹都是对惹出这一切的三娘的怨恨!
“等等!二郎怕是不行了!”背着二郎的三郎听见他在耳边的呼吸越发低微,俯身将二郎放了下来。
躺在云一样厚实的雪里,胸骨凹陷的二郎眼见是活不成了。
二郎好疼好疼……
三郎每走一步,在他背上的二郎就要剧痛一回。
可就是这样,二郎也不想死。
二郎好冷好冷……
他想离开这到处飘雪的野外,想去那到处是空屋子的马场……
他想,只要有墙、有屋顶,他就不会这么冷了。
可是,让这世道变得这样冰冷的雪花不停地落在眼睛上,二郎连把这些白色的死神眨去的力气都没了……
一众束手无策的孩童站在二郎身边,无声等待。
最后,是披头散发的四娘伸出冻僵了的手,阖上了二郎乌玉一样剔透的两眼。
“走!”敷在脸上的冰太冷,阿籽顺手扔掉,第一个转身离开。
“去哪?”四娘站起身,指着另外一边,“三娘在那边。”
阿籽恨恨道:“要不是那个荡妇!咱们能遭这些个罪吗?你是傻的吗!”
“可是……”四娘低头看了看脸上还有余温可以融化冰雪的二郎,“我们没别的地方能去了啊。”
“今晚再找个安全的地方生一堆火,明天去南门喝粥,这几天不都是这么过的,多安生!”脸上又灼烧起来,阿籽再没有一丝耐心,随便抓起一把雪又敷在脸上,转身就走。“你们爱去哪去哪吧!”
眼见着兄妹俩头也不回的往远离顾氏马场的方向走,四娘环视几个小伙伴低声道:“你们自己选吧。”转身朝着三娘的方向走去。
几个孩子踟蹰两息,按着本心也分了两路。
狸子一样无声无息的大安,踩着孩子们的足印追到此处时,二郎身上已经盖了一层如棉絮一样绒绒的白雪。
看了眼向着毕九走去的那队足印,大安果断的朝着另一队追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