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没回答阿籽,只道:“你带着二郎和她们先回集合的地方等着吧。”
阿籽才不,他觉得三娘是得到了更年富力强的手下,想抛弃他们这些没有用途的小孩子。
刚想张嘴威胁三娘,若是三娘抛弃他们另起炉灶,他现在就去喊庄汉来打死三娘,阿籽的肩膀便被刚才夹着二郎的男人握住了,“走吧。那边生了火,暖和着呢。”
肩膀上,壮年男子强有力的掌心的热度,比其带着的胁迫意味要慢两息才传到身上,阿籽喉咙发紧,只能乖乖道,“知道了。”
撒开了一直紧紧攥着妹妹袍袖的手,阿籽顺着他们的意思往回走。
似有所觉,二娘不知阿兄的意思是让她跟还是留。可被三娘身后一个汉子用淫邪的目光舔过全身后,她便赶紧跟上哥哥的身影,再不敢多想。
还是四娘听话,去了刚才几人谈话的地方。先把脸朝下的二郎翻过来摸摸鼻息,见二郎突然朝自己眨了下眼,四娘咽下惊呼全作未觉,拽着他的一只腿,靠着地上的雪作润滑,艰难的往回拉。
看着四娘拖着二郎踉跄离去,三娘对着毕九尽全力的妖媚:“九郎也先躲躲,不然我怕我近不得庄奴们的身。”
总捡毕九乐的汉子,不知是怕跟不远处的庄奴起冲突,伤了自己的性命,还是有别的小算盘,学着四娘的扭捏样,嬉皮笑脸的问:“呦,九郎啊,那边就大安一个,俺也去吧。”
毕九没他高,不抬眼皮看着他的时候,下眼白的反光让三娘头皮发麻:“耽误了大事,你知道结果。”
“嗨嗨,晓得,晓得!”
这明显油盐不进的货几步追上四娘,“好心”的抓起二郎的腿,背死羊似的扛在肩上。
四个挣扎求活的孩子、两个心思不善的男人,六人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雪夜。
毕九带着剩下两个手下躲到树后,其中一个眼见着三娘往庄奴的火堆走远,回头看看他们离开的方向,皱眉问毕九:“不碍事?”
目光一直在三娘的背影上,毕九无所谓的道:“听话的是同伴,不听话的是军粮。”能活到现在的都不傻。
随着三娘离火光越近,身后原本溶于阴暗的影子,只清晰的孤单了几步远,很快与火堆边上庄汉和阿善的影子融在一起。
乌云遮蔽了所有的夕阳,离宵禁还有段时间,可城门很快要关了。
心事重重的一郎,在乐安侯府接了面色沉重的顾毗,刚出侯府的大门,全塘父子的牛车已经到了李府。
一直等在前厅的萦芯来不及诧异,只觉得全塘父子来的时候不凑巧。待她亲自举着伞到正门接全塘父子时,全塘已经叫全德扶下了牛车。
见小徒弟出迎很快,不似往日匆匆穿上见客袍服的惫懒样子,刚刚站定的全塘笑道:“你是算到为师要来还是有客?”
萦芯还未答,确定父亲站稳了的全德一回头,见师妹身上还未换下去东莱侯府参宴时的装扮,下意识来了句:“这是回来之后就没得闲?”
因为自己刚把手伸到移民中去,全塘父子俩的问题在萦芯听来便多了几分意有所指的试探,心绪不定之下一句:“徒儿以为,事情不见转机,师父恐怕没时间来见徒儿。”脱口而出。
见小徒弟本要举到自己头上的伞因为儿子的随口一问停滞不前,又听到小徒弟这样一句,全塘上台阶的脚不免慢了一分。
眯起叫雪蒙了的眼,全塘往再无人影迎出的李宅大门里看了看。这样的雪夜,小徒弟在都城除了他们父子俩和顾氏、华氏,应该不会有别的客人。
可顾氏或华氏的人若在李宅做客,与小徒弟同时出迎他父子二人才是应有之义。
闷不做声的走进李宅大门,感受到小徒弟举着的伞终于遮到自己头上,全塘温声问:“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徒儿可知出处?”
这话学渣萦芯当然不知出处,但是上辈子可没少在各种古装剧里听过,瞬间就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有点漏相了,低声道:“徒儿不知。”
闻言,全德眉毛一挑,看向师妹的眼神多了两份疑惑:“语出《易传·系辞传上·第八章》,师妹闲时可以多看看。”
“我听说《易传》是讲算命的,挺难。《史记》里那些帝王的谱系我都算不明白,还是算了吧。”好似没听出父子二人对自己的敲打,萦芯抱紧自己的学渣人设不放。
“哼哼,你啊……”全塘失笑道:“倘早入我门下五年,定不能任你养成如此惫懒的性子。”
走到前厅,全塘看见下仆刚把客席的炭盆摆好,就知道小徒弟适才应该不是在见不能让他碰见的客。
脱下大氅,跌坐主座,全塘给了小徒弟重新对答的机会:“徒儿可是在等客?”
萦芯亲手给全塘奉上茶盏,滴水不漏的回道:“今日好雪,叫叔叔过来跟阿石兄妹好好聚聚。师父、师兄来得巧,晚上一起乐一乐吧。”一派世家女应有的不染尘事,安心享乐。
全塘却没有立刻去接萦芯手上的茶。
自二帝冷战开始,全塘一副心思都用在看着孙钊不做“傻事”上,只让儿子全德按着萦芯别被权欲牵引,趁机做出“出格”的事,既是无暇分身,也是怕自己本就有些动摇的权欲被小徒弟撬动。
可今日小弟子的头一句话,是怨怼?是预告?
若是预告,是她已经做了什么,还是准备要做什么却正被自己碰上了?
在全塘看来,小徒弟在朝中可用的人手只费习父子、杨梓岭和顾氏。费习三人,不是在全塘眼皮子底下就是回了费县,顾毗除了察事司还有家族要护,都没时间也没立场陪着小弟子胡来。
考量过几息,还是觉得小弟子仍在可控范围内,就是真干了什么自己应该也能管束,全塘便伸手接了茶盏,“那倒是为师赶上了。”
没在君姑手上受到的“调教”却在全塘这儿吃了一记,萦芯故作夸张的松了一口气,“今日在东莱侯府喝了好酒,正想晚上也松散松散。徒儿还以为师父、师兄这是趁着有空来监督我读书的呢……”
她这样一说,越发让全塘以为,适才都是小徒弟因为儿子过于严苛的教学对自己有了怨怼,“道升不给你休沐?”
“休个一天半,得写四篇文!还都是没学过的!”萦芯神色夸张,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这么多的课业,真是平生仅见!”
接过白茸呈上的饮子,全德无奈道:“任你如何央告,一篇也不能少。”
全塘也不拖儿子后腿:“少时惫懒,大了可不就学得紧。徒儿才女之名远播,眼下不趁机夯实,难道不怕以后在广固走动时,被人戳穿?”
萦芯的才女名,全塘收徒和孙铄展画的功劳加在一起只能算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都在别有用心的孙放身上。
孙放死了,察事司可能也要脱开顾毗的控制了,一旦她真被人发现名不副实,接手察事司的新统领要是不操控舆论给她“洗白”,她还真有提前“伤仲永”五六百年“名留青史”的可能。
虽然她本心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是在这战火燃起的世道里,有个足够大的名望,生存几率肯定比寂寂无名大得多。何况身为“四国名士”的全塘,作为师长势必不会放松对萦芯的教育,不然何苦把全德叫来都城?
满打满算,孝期还剩八个月了,萦芯丧气的道:“不如我给定侯(顾禺)再守三年吧。”
全德眉头一皱:“胡闹。”
他是学礼的,师妹这孝已经守成这样乱七八糟的了,再来三年不是把顾侯(顾毗)装进去了么?
不管小节如何错乱,大义上全无瑕疵、有名无分的嫂嫂双重孝守“六年”,真正为人子、为人弟的顾毗只守三年,像话么!
“我就是那么一说。”一番对答,萦芯终于确认这父子二人对自己的怀疑已经都打消,自己心中对伸到城外那只“手”的忐忑,也逐渐被“学业”的压力压灭了许多。
不想再提学业一字,好似师父让她头疼了,她也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让师父头疼,萦芯转移话题:“师父今日得闲,难道真是陛下那里说通了?”
“那日辩难,道升可曾把你说通了?”横了小徒弟一眼,全塘喝了口饮子,去火的菊花香与火盆里橘皮味道混了混,让他紧绷的心神松懈了许多。
闻言,也被戳了舌战首次败北痛处的萦芯,振振有词:“师父。我今生,永远也不会因为只在嘴上说得通的道理,就能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能力范围内的惨事发生。”
定定的看着小徒弟两眼,里面一片至善,全塘头一次率先垂眸回避。
“唉……”捧着烫手的茶盏,一如小徒弟炽热的心,全塘长长一叹,回想起那日被孙钊诘问时的无言以对。“陛下与你虽不是正经师兄妹,可你有些地方还真像陛下。”
他这一叹,叫全德师兄妹二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动摇。
萦芯赶紧问:“师父这是心中有难事?可需弟子参谋一二?”老狐狸是不是也想给城外移民找个过冬的活路?
全塘一摆手,身后两个近侍都知趣出去了。
全德的书童也跟上,阿甜接过阿蜜手里的茶壶,阿蜜一垂眸,带着白茸也出去了。
“今日的事,你师兄都与为师说了。如今世道乱了,若德馨道长真要求婚,你可动心?”全塘问完,浅浅啜了一口清茶。
萦芯一愣:
在这乱世里,嫁给五斗米道的下一任天师,的确是她个人逃离战乱的好去处。
五斗米道起于蜀地,兴于吴地,且看眼下三国战时还能明目张胆的在都城作东莱侯的座上宾,可见地位超然。
只要张椒父子两个,如他们祖上张鲁那样识时务,嫁给张椒的萦芯再壮士断腕,举家搬去龙虎山……她这辈子想生活优渥、寿终正寝的唯二门槛:一个是能以“顺其自然”的道义袖手身周一切事;一个就是必须给张椒生下下代天师。
萦芯要是能看开这两关,她都不能嫁到顾氏!
不需多少考量,萦芯便直言:“我不嫁。我看那张道长不似要娶我,恐怕只是想拉关系,好求画。”
心道果然,全塘放下茶盏,转入正题:“东莱侯入都已有四五日,行为张扬,恐怕是不想沾染察事司。可如今察事司已是大吴一目,顾侯心计不深,难当大任。为师知道徒儿忌讳,只想问徒儿可愿暂担一段时间?”
察事司也是萦芯嘴没把门儿吐露出来的,她皱眉问道:“师父,这是太上皇的意思?”
全塘摇摇头:“此事……还只是为师的一个想头。日前,察事司上报冀州战事细情,哪怕有顾侯通过闻益(费习的字)提前告知为师,为师也错失了提前禀告陛下的时机。以至陛下在朝上被动。”
如朱泙乱叫“陛下”那日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太被动了。
可以内视大吴的察事司,就算东莱侯不接,顾毗也不够格做统领。那么不管换了谁接手,在太上皇开口或者驾崩之前,陛下都会彻底失去这份视野。
何况,二帝冷战这十几日,正该是许多朝臣站队之时,可全塘与郑参分析后发现,五州派投来的人非常少,并且权位过低,至于吴地派几乎没有。哪怕依旧震慑于太上皇之威、哪怕想夺回吴地想到疯魔,吴地派从上到下这么多心思驳杂的官员,怎么也不可能真如铁板一块……
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撬动。
全塘如今迫切的需要查询许多情报,所以决不能让陛下和他彻底失去察事司的助力。
听完全塘几乎一言代过的朝争,萦芯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怕自己依旧不愿或者无法真正插手察事司,先想个法子把顾毗留在察事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