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侯孙琚的到来,给广固上下平添许多谈资。
穷人羡慕其绵延数里的财富,贵人忌惮其即将到手的权柄。
转天一早,孙琚陛见的时候,无论如何孙钊还是跟孙瑾一齐接见了他。
依旧还去乐安侯府办公的顾毗发现,许多心不在焉的下属,今日都旷工了。
也是。
新上司去巴结太上皇和陛下了,他们这些前任旧吏若是不想立刻被替换掉,当然得在第一时间去新上司府上巴结。
孙放已经归葬封地,因为没法完全确定他到底是为国捐躯还是只是病亡于任上,加之远房宗室郡侯之爵升无可升,太上皇只是把孙放身上的杂号将军追封成卫将军,加厚两倍丧仪赐下,再给他嘉了个义的上谥。
先君后己曰义,以公灭私曰义。
在孙放一系看来,东翁德配此谥。可在代簦看来,太上皇打破了宗室权位父死子继传统,在东翁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舍弃了乐安侯世子,直接换东莱侯接手东翁一手创建的察事司,实在是太令人心寒了!
是以,代簦今日见顾毗还是早早来办公,难免讥讽一句:“像顾侯这样实心任事的人,可真不多见。”
要不是孙放去后察事司还在乐安侯府办公,恐怕早就人走茶凉了。
顾毗在乐安侯府有个单独的小院子,如今里面所有私人物品和旧公文都已打包,只剩今早收到的一些密奏堆在案几上。等东莱侯从宫里出来明确了会接手察事司,他就要搬过去了。
“代都尉过奖了。”顾毗打开一封新密奏,并不想继续跟他聊。
可代簦并没有放过他:“顾侯在察事司日夜操劳,定侯夫人在暗中赈济城外嗷嗷待哺的移民,如顾氏这样阖族都一心为国的世家,可更稀少呢!”
好歹也是孙放最依仗的心腹,代簦手下自然掌握着不少孙放留在察事司的耳目,那新粮铺顶多能遮蔽寻常人的窥伺,如察事司这些经过一年多历练的探员,只消一两日就能查个底掉。
把密奏甩到案几上,顾毗不得不直视形销骨立的代簦那血红癫狂的两眼:“我在察事司自身难保,你在我这里是缘木求鱼。”
“那可不一定!”代簦笑得意味深长:“定侯夫人能创察事司,能察人所不察,能预事之未发,还能日日稳居幕后逍遥,自然也能想出可以让顾侯继续屹立察事司的法子!”
察事司是萦芯首倡之事,除了两个陛下、全塘、孙放和顾毗以外,本不应该再有人知道内情。
孙放嘴不够严,走投无路的代簦反正是黑上顾毗了,什么都敢往外说。
嫂嫂借二皇子的手给移民施粮之事,就算闹到人尽皆知,最终一句:世家女不图名利,惯行“悯下”家风。“风光”过了这一阵子也就没人提了。
可察事司的事情不行!绝对不行!
当初吴地和五州两派掐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多少外放、落马官员的黑料都是察事司给太上皇和陛下的。这些事情当时局中人看不清,半年过去肯定已经有明眼人看出端倪了。
万一真让疯狂的代簦把察事司兴立的原委透漏出去,嫂嫂顷刻便会成为两派公敌!
就是眼下国事稠溏无暇处置,待到风平浪静之后,那些失去权位的世家肯定会清算!
“如果……”顾毗强压心火,还想跟代簦讲理:“义侯(指孙放)只是不幸染病,你还指望嫂嫂送你去与天道斗上一斗吗?便是义侯真是桓楚或者南晋探子暗害,如今正是战时,或是兖州、或是徐州,代都尉投军杀敌不是更能堂堂正正为义侯报仇雪恨?”
平时军中哪怕将领不全,兵士也都分配出去了,去军中当个光杆将军根本没有意义。只有新旧交替,或者如兖州军这种诸多文武将领阵亡,其他人才会有机会。
见代簦不为所动,顾毗再退一步:“并州军那里,顾氏总还能剩下一些情谊,毗愿向施将军修书一封为代都尉作荐,如何?”
顾氏是武勋,主枝虽然人丁凋零且还在孝中,可早就除服的分枝也有壮年武将可以去军中争一份军功。与军中旧识的恩情用一次就少一分,只有顾毗这个族长能动用,给代簦写一封荐书,自家子侄的出路就少了一条。
孙放就是在并州薨了的,再有那天定侯夫人给代簦解释清楚并州内外全是仇敌,顾毗这样说,正中他心中底线。
代簦伸手将顾毗还在冒热气的茶盏拿起,倒了一注清水在砚台里,“多谢顾侯举荐,某亲手给顾侯研墨。”
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等。
看着他拿起墨条,一圈一圈将清水染黑,顾毗想着毕竟共事许久,提醒他道:“那日嫂嫂的话你也听到了,并州的水太深,代伯……当心吧。”
说完,拿起毛笔在墨上舔了舔,迅速写下一封荐书,盖上顾氏私印。
待墨迹干透,用漆封好,顾毗双手递给代簦。
代簦先将腰上和怀里察事司的印鉴放到顾毗案上,然后伸手去接荐书。
顾毗却未放手:“代伯去了并州,若有那‘梁复’的消息,还望告知毗一声。察事司这里,毗在一天就会支持代伯一日。”
顾氏有如今,处处都有那个死活好几次的梁复的影子,顾毗虽然为了家族不能如代簦这样潇洒的踏上复仇路,可若有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用通红的两眼定定的看了顾毗一会儿,代簦点点头接过荐书,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拐出院门,顾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灌注在案几上的密奏上。
迅速看完后将记录做好,喊来近侍把私物送回家,自己去了李宅。
今日是阿石和小娘的休沐,却不是萦芯的。
倍受学习折磨的兄妹俩,自以为有墙能掩人耳目,踩着萦芯书房院外的假山,从墙头往书房里偷看后娘上课。
全德这样方正的人自是不为所动,萦芯也很能体会不用上课的人看别人苦哈哈的上课是种怎样的愉悦,只微微笑着任他俩嘻嘻哈哈。
顾毗跟着引路的阿牧走到院外时,正见这颇有童趣的场景,不由一笑。
隔壁院门处帮着小小郎君、小小娘子望风的阿饧一见,赶紧回去喊两个淘气的孩子下来。
阿石回身就跳,小娘却很踟蹰,好似刚才不是她自己爬上来的。
尤其看到阿石已经小跑着去找二叔了,更是忘了隔壁正在上课,脆生生的喊道:“阿兄等等我!阿兄等等我!”
嫌弃阿饧扶着她下假山慢,阿石回来直接拦腰把她抱了下来,“才这么高一点,你跳下来啊。”
假山也就阿石肩高,可小娘还不如阿石胸高呢。
噘着嘴,小娘一着地就先于阿兄去找二叔告阿兄的歪状去了。
全德情知,上午这课只能上到这儿了,午间单独吃饭,并未打搅顾氏族人小聚。
午间,叔嫂二人和两个孩子一起吃的饭,席间阿石兄妹除了“食不言”以外,该守的世家礼仪都能很自然的遵守。
再加上两个孩子气度全无猥琐之处,混不像是被后娘养的。顾毗看着,心中感慨,娶妻娶贤真是在对不过的一句话了。
午饭后,小小的歇息了一会儿,趁着嫂嫂还未上课,顾毗将太上皇过问二皇子施粥和上午代簦的事情说了,“嫂嫂,移民的事还是先放放吧。”
“无妨。既然我伸手了,没人知道最好,被太上皇或者其他人知道了也无所谓。倒是太上皇和陛下那里,可有缓和的迹象?”萦芯根本不认为自己能瞒过所有人。
时至今日,顾毗终于彻底理解那日嫂嫂在全塘面前哭的那句“很多人本不必死”时,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温润一笑:“自那日不欢而散后,今天是太上皇和陛下头一次见面。”
萦芯第一万次想提醒他剃胡子,可惜孝期还未过,便不得不把心思都转到正事上,“东莱侯,会做太上皇和陛下的台阶么?”
这“会做”两字,既是问东莱侯有没有这个能力,也问东莱侯是不是如乐安侯孙放那样一心为国的人。
自得知是孙琚接孙放的班儿,察事司里自然有有心人去查新上司人品和能力。
顾毗略微组织了下语言:“东莱侯笃信五斗米道,年年布施东莱郡境内所有道观钱粮。去年三郡乱民到了东莱郡后,半数都被东莱侯收容了。与东莱侯有交的人,都道其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
“那么,按照他往日行为,应当为城外移民发声才对。可他才初到都城,二帝相争的漩涡,他到底敢不敢趟,怎么趟,就能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说完,萦芯又想了想,“叔叔如果有空暇,查查自东莱侯第一次全郡布施开始,至今东莱郡多了多少道观,以及新开的道观里大概都是什么人吧。”
瞬间理解了嫂嫂要查这些的目的是什么,顾毗瞳孔一缩,沉声称是后问:“若太上皇和陛下未与东莱侯提及是嫂嫂首倡设立察事司之事,嫂嫂不如不要再参与其中了吧。若有大事,毗会尽快给嫂嫂消息。”
萦芯沉默了一会儿,权衡利弊。
顾毗还不一定能在察事司留多久,保不齐明天交接后天就失业。如果她也彻底隐身,那她将会彻底被全塘把握住官方的消息渠道。
如之前全塘不想她知道两个陛下之间的争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以防她随意插手时,若是没有顾毗的消息来源,她真就只能按兵不动了。
哪有这几日的粮给城外的移民救命呢?
最后,她只是道:“先看太上皇和陛下的意思吧。”
太上皇也许不喜欢她继续作察事司的编外人员,但是陛下会否希望她继续在察事司留一目,然后好让他自己也能多一目呢?而刚接手的东莱侯又会如何选择呢?
能被孙瑾这样智深似海的人选中,孙琚就算是个平常人,手底下肯定也有不平常的人。
他可不是空手去见的二帝。
他带着许多奇珍异宝还有十二位颜色各异的佳丽去见的二帝。
奇珍异宝一大半儿特别有收藏价值的贡品献给了大半辈子都只进不出的太上皇,一小半儿光值钱的贡品和那十二个美人都献给了活钱不多的陛下。
孙琚还特别义正言辞的说自己不是那种给君上送女人的奸佞,这十二个虽然颜色好,但是都出身于多子多女的小门小户。
干净且能生养。
言下之意,他这是替大吴的国祚绵长来给陛下催生了。
孙瑾早有给孙钊纳侧之意,彼时是被孙钊的阳奉阴违气了个好歹,然后就暂时放下了。见状只觉孙琚合他心意。
孙钊于女色上是真没啥爱好,但是他都奔三十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若不是只张皇后一个女人,大家都得以为他不育!
朝中臣子自然也急,但是因为知道太上皇肯定不会选世家女给陛下作侧,便只是催孩子没这样明目张胆的往上送人。毕竟只要是世家沾手了的女娘,在太上皇心里肯定就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