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换一任新主官就换一批新从吏的官场潜规则在,实际上如果不能被旧主带去收益更高的地方,又与旧主情谊和牵扯不深的话,许多更有“上进心”的从吏们是不会心甘情愿腾地方的。
就好像李清初任屯田都尉时,手下有前任的掾佐非得被怼脸申斥几回才能死心离任的;也有一直苟到费习四个都从并州大营辞官另谋出路、一直到现在战争开启后想跑也跑不了的;更有好运到遇到张理这种刚到费县就能卖官鬻爵的。
万一新上官手下人不够呢?万一新上官发现自己更趁手呢?万一……
尤其是像孙放这种对身后一众幕僚、从属全无安排突然病逝的情况下,虽然眼看着察事司就要空降新上官,一干高级探员和官属里几乎没有甘愿放弃手中权柄的。
他们见顾毗回来,陆续打着给孙放报仇名义,实则都是怀揣各种私利小九九的心思,表面上都跟顾毗说要抱团,与新上官分庭抗礼,实际上还得看新上司带来的属官到底会不会对自己的位置造成威胁。
人总是难免被一线希望牵引着,做出种种选择。
顾毗一边看昨天和今天堆积的密奏,一边哼哼哈哈的应付他们,心想自己怕是要辜负他们的期望了。
他身上还有一年的孝期,如果东莱侯不似孙放这样百无禁忌只看忠义和能力,那么只一句不敢耽搁顾侯守制就能把他踢出察事司。
这些小官小吏想拿他当枪使的念头,根本都是梦幻泡影。
这也是更“人精”的代簦清晨时那样颓唐的原因,他一早就看穿,无论谁继任察事司统领,顾毗和他是必须要被替换掉的,己方根本没有胜算。
孙放引为心腹的幕僚一共就两个。一个正在昔阳县县衙正堂给他跪灵、烧纸;一个代簦通红着两眼刚被齐府的大管事恭敬却疏离的送出大门。
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踢出察事司,代簦琢磨一夜,知道光靠自己一腔碧血是无法为东翁复仇的,所以他打起了察事司“先辈”——外事司的主意。
在孙武将“上兵伐谋”这四字真言写在《孙子兵法》之前,彼时各国之间用间(jiàn)之事就屡见不鲜。如今别国能谋划东吴这么多年,都是东吴内视的眼睛不够多、不够细的原因造成,直接促成察事司的兴立。
可从孙权取消校事的检察权后,孙皓就偷偷建立了一个专门对外国行间的机构——外事司。
到如今,这个外事司的统领名义上是孙瑾的大长秋、齐氏族长的庶兄齐令,实际上真正管理事务的就是少府下互市监监丞、齐氏族长、齐亭的父亲齐戎。
外事司的各个成员对外都供职于互市监,实际的核心办公地点就在齐府。察事司把办公地点设在乐安侯府掩人耳目,也是学的外事司。
无论孙放之死只是并州那些蠹虫心虚之下干的恶事,还是别国奸细下的手,总之与桓楚、南晋觊觎大吴脱不开干系。是以,代簦送走世子后立刻就来齐府自荐。
他希望能借着外事司的路子去两国报仇,可外事司根本不可能任用一个因为是察事司高级官员而早就在两国间谍网络里挂上号了的人。
踉踉跄跄的走在街巷里,代簦漫无目的,心如死灰。
“这不是代兄吗?怎地罩麻?”
代簦被这人喊回神智,循声望去,正见一个人踩着车奴的脊背匆匆下了牛车。
见代簦颓然不语,这人特别关心的问:“这秋风也见凉了,代兄不如随在下去店里坐坐,喝点热乎的?”
抬头看看店幡,代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人市子了,缓缓点头,随着这人进了铺子的里间。
因着看不出来代簦是给谁着孝,这人怕失礼,只让下仆给他奉上热水。见代簦还是很呆滞,关切的问:“代兄可是有难处?在下可能帮衬一二?”
代簦两眼一红,哑声道:“四郎,东翁去了。”
“啊?”这人一听噩耗,三白眼瞪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果然是柏岩。
他跪直身子急急的问:“怎么可能?月前在下还见过侯爷!侯爷身子康健……”
眼见着这一问把代簦说得眼泪都掉到茶盏里了,柏岩便渐渐收了声,颓然坐了回去。
当初柏岩救孙放回广固,为了谢他恩情,代簦也多次与他相见,如今见他如此难免起了一些对商人一切向利看的轻视,“你放心,只要乐安侯府还在,就能在大吴护着你。”
柏岩面色讪讪,强解释道:“代兄这样说在下,那就是小看在下对侯爷的情谊了。”
两句话间,室外有男女的哭声传来,柏岩咋舌,对外面怒道:“让他们安静点!”
外间有伙计谄媚应声,强行把依依不舍的两人分开,伢人赶紧带着要被分卖出去的女奴走了。
“唉,在下干这缺德的买卖,总是这么吵闹,恕罪恕罪……”安静后,柏岩还是如先前不知道大腿没了时那样谄媚的跟代簦说话。
代簦已经索然无味,不想再在这里呆着,冷笑道:“吵吵闹闹也不妨碍四郎日进斗金,某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既然孙放没了,好像柏岩留他也没用,便陪笑着送他出门,正遇到少府的人来。
代簦眼见着柏岩立刻转去伺候大买主,一甩衣袖就走了。
当初还是孙放给柏岩和少府牵的线,如今虽然孙放没了,可柏岩却靠着手里的“货”质量好、种类多、数量大,迅速在广固站稳了脚跟不说,几乎包揽了三个刚开的皇子府六成下奴的买卖。
因着都知道三个皇子不受太上皇宠爱,基本上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少府对三个皇子府的修缮也就大面儿齐。
二皇子府只要把那拜佛用的白马院收拾好就能答兑;三皇子因着有不给少府结尾款的官司在,往后也不用怎么伺候;倒是四皇子已经通了人事,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就想多添置几个美貌女奴。
少府便直接派人来通知柏岩带“好货”去四皇子府。
难为柏岩这凶恶的长相也能笑出老男人的咸湿,“有有有,这不好多从三州迁到都城来的,在下可从他们那收了许多。只是不知三殿下好哪个口味的。”
貌美且知情识趣、娇媚且能歌善舞的女奴是自己会走的昂贵财产,可惜会随着年长而贬值。广固地贵,要是钱财不凑手了,自然是会被优先处理的资产。
少府来人也不知道四皇子的喜好啊。他白了柏岩一眼:“这也是你能问的!只管带好的去,少不了你钱财。”
柏岩迅速找出七个春来秋菊、各有特色的女奴,带着往四皇子府去。路遇范二郎跟长生从一家当铺里出来,柏岩目光迅速在跟着长生的阿牧五人脸上扫过后,跟近仆低声说了点什么。
那仆人听着,眼光冷冷的朝着正在上车的几人看了看,点点头。
三娘似有所觉,下意识的看回视一眼,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又无所觉的转开视线上了牛车。
他们五人的“计划书”已经做到了能力范围的极致,现在需要实地考察所有必需品的物价,以确定可行性和可实施的时间长短。原本他们是想求长生带他们去最便宜的杂货铺子问价,但是长生如今也不算闲人,得先跟范二郎去见一个约好的行商。
范二郎大概知道了几人的意图后,就把一个徐州出身的当铺老板介绍给长生。如今世道艰难,多少找不到饭辙的人只能靠典当求活,如果要压低成本,从当铺买些死档的二手货要比去杂货铺子买日日涨价的新货性价比高多了。
阿牧五个每次跟着长生出门都长了不少见识,今天又从范二郎这里学了一招,就连一直自视甚高的长庚都不再轻视商人,开始沉下心去观察他们的为人处世。
松谷的心算是最好的,还没走出多远就把买二手货后能节省开销算出个大概,心中对他们的“计划书”越发有信心。若是能通过夫人的审核,那么唯一欠缺的就是“灾民”了。
灾民在哪呢?
没有车代步,也没有钱在沿路买粮糊口,灾民根本不能像富人们一路顺顺利利的往想去的目的地去。
他们只能像一群羔羊一样,被负责迁民的牧羊犬鞭打着,往北缓缓迁徙。
徐州的战争目前都控制在广陵郡南部,半个多月过去,广陵郡的移民才走过东海郡。
按照朝中的计划,东海郡往北就可以暂时安置他们,隔壁琅琊郡首当其冲,却因为有个费县李氏开了个好头。
萦芯嫁前,李家南地包括农奴和佃户,已经安置了近四千人。她出嫁后这一年多的时间,华静有司喜、麦芽等下奴帮衬着,又收了一千多。
若光论奴仆人数,李氏已经妥妥是孔氏之下的费县第二!
有阳山村的工匠和第一批杏实院毕业生支撑,李氏南地已经可以做到八成自给自足,剩下的两成基本都差在一些原材料无法自产。
断了做官念想的李清如今翻看南地的账簿,也是暗暗吃惊。自己女儿已经成功的将南地打造成“县中小国”。哪怕战火绵延十数年,只要南地循环不被破坏,基本可以让所有人衣食无忧的生活数十年!
当然,这样肥肉一样美味的一块风水宝地,因为全无武力守护看起来脆弱不堪。可深谋远虑的女儿真的考虑不到这个问题么……
咻的一声,打断了李清飘远的思绪。
看着园子里晒黑很多的儿子,又射出一枝脱靶的箭矢,李清与边上教他射箭的顾氏亲兵一起,叹了一口气。
自收到范生带回的信,原本一心想去下邳做官的李藿就安静了下来。
先是蝗灾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局面又变为两国攻吴,更是让远离权利中心的小小费县起了许多波澜。
因为李小娘子嫁去了都城,还成了陛下“师妹”;孔氏也有主枝在都城做太常,县里许多世家都来两家问情况,以期得到更多消息好决定自家走向。
孔氏照例是不多言多语的,李清也拿萦芯一直居家守孝为借口搪塞了过去。
甚至在萦芯与陛下“有染”的传言在县中甚嚣尘上的时候,李氏四口彻底闭门不出了。
于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有用到的一天”的想法,李藿便开始跟着送信后就留在李家的顾氏亲兵学武。
刀枪剑戟什么的,李藿都过了学习年龄,倒是在县学里简单学过的弓箭勉强可以速成。
于是,除了女儿发自骨髓的“悯下”,李清再一次见证了血脉力量的强大。
李氏这一支自曾祖开始准头就不太好,任李藿如何努力,如今也只能做到三十步内,十射一中。
处理完家事,华静领着午睡刚醒的阿炈来园子里看“完美夫君”除了棋艺以外第二处不完美。
李藿在儿子面前人设巨厚,这一箭瞄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射出去,终于射中了挂靶子的柱子。
“噗呲……”华静的一个陪嫁实在没忍住,赶紧带着阿炈去找树荫下的大黑的晦气。
阿炈眼看四岁了,没轻没重的已经初现猫嫌狗不待见的苗头,也就是大黑年纪大了懒得动弹,不然真想去山庄跟小黑作伴,离这熊孩子远远的。
见李藿把牛骨扳指拔下来,阿铫知道他这是不练了,让几个看园子的小奴去找射丢的箭矢,自己笑嘻嘻的给李藿拧了个温帕子擦汗。
虽然准头不佳,但是练了这些日子李藿臂力见长,一把捞起往大黑身上扑的肥儿子,朝天上扔了两下,“怎么又扑大黑,阿炈不是答应过阿耶了么?”
勉强四岁的孩子能遵守什么承诺?
阿炈嘎嘎笑着,“阿耶,再扔!再扔!”
司喜举着张理的拜帖来园里打破了天伦之乐,李清看后递给夹着孙子走过来的儿子,“你去吧。”
自张理多次觊觎李氏产业后,李清顶烦应酬他,反正有事可以让儿子服其劳,李清也就能躲就躲了。
李藿打开一看,是张理亲笔,点名请李清和李藿明天到县衙行宴。
李氏父子好几天没出门了,李藿把儿子递给华静,顺嘴问司喜,“有什么事儿非得找我们去?”
司喜笑眯眯的道:“是内迁的难民要到了。”
父子俩闻言都气个仰倒,李藿没当过官气性难忍:“早干嘛去了,得亏咱家有小娘和范生送来的消息,不然还不得手忙脚乱啊!”
华静赶紧问重点,“能有多少人啊?光咱家不行吧?”
司喜也不知道啊,只能无奈摇头。
“明天让白驹去看看情况,你先按照千人准备吧,多了也安置不来。”李清拍板道。
如今儿子也大了,他也在家,不是只有小儿女在家可以不顾别家脸面肆意而为的时候了。
收容移民毕竟是国策,李家收千人,孔家最少也得收千人。这条街其他住户最少收八百,以此类推。
李家若是收的再多,会对其他家财不丰的小世家造成过度的压力。
管四千人近一年,华静也历练出来了,只要君舅划个可行的数出来,她就不觉得难。
有裴嵇在,再加上萦芯跟陛下的关系,张理看茶馆再眼馋不止得忍着,还得敬着李家。
转天李藿来的时候,学乖不少的张理已经不会如初到时追问李清是不是病了才不来了。县衙的这场宴会,邀请了阖县所有有名有姓的,裴嵇代替张理发言,把收容移民的事儿一说,大家都看李藿。
李藿直接认了个八百的数儿,裴嵇就识相的只给他多加了二百。孔氏宗子孔彰也很配合的道:“孔氏也能安置一千。”
果然之后上莲道的都八百五百的认下,最后许多小家族五十、三十的也算是鼎立襄助了。
裴嵇暗暗一算,八九千也有了,县里自己安置一些凑个一万,今年张理的考评应该能拿个上上,便朝着张理一点头。
张理便主动举杯,说了几句谢过大家襄助、大吴必胜之类的场面话,把宴会热热闹闹的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