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桓楚特意在三国国界交汇的附近又留了一支兵,更多目的的是不是为了防止被另外两国偷家。反正大家的信誉其实都不咋地。
十月初三清晨,铅云遮蔽了金乌的视线。
桓楚的司隶军和豫州军两处军寨都已经建好。三处战场唯一有经验的老将冯该,直接跳过了两军骂战的第一阶段,一声令下,让开启战争这个血肉磨坊的第一箭,飞上了太行关的墙头。
哪怕不在战时,太行关内外也不留大木,更遑论施巍三令五申“坚壁清野”的当下。
可太行关城头上,太史勉看着敌营中缓缓驶来的八驾巢车(两根城墙高的立柱,中间用滑轮吊着一个叫望楼的简易房子,里面有弓兵用于与城墙对射),心中一叹:
桓楚真的是早已准备充分啊……
眼看着桓楚的巢车上,缓缓升起的望楼外面涂满防火的泥灰,城头上早有训练有速的什长命令士兵们绞紧重弩。
箭雨从巢车上射向树满盾牌的女墙时,数量虽只寥寥但力度更恐怖的弩枪带着巨力冲过破箭阵,射向巢车。
漫无目的的箭雨被女墙和盾牌阻挡,绝大部分只留下些许白点,能射进防御缝隙造成伤害的不过百分之一;精准打击的弩枪也被迅速坠落一丈的望楼躲开,倒是有支有意无意射偏了的弩枪,从望楼里带了一串还在惨嚎的倒霉蛋,飞回他们来时的营房。
两军第一轮攻击只造成了零星的伤亡。
各自阵营中,看漫天箭雨互射的将领和士兵都知道,这都只是试探性攻击。
并州这边箭雨倾盆,兖州陈留郡扶沟县是第一个直面桓楚攻势的。
有蒗(làng)荡渠勉强作为天险,扶沟县只须三面对敌。倒是豫州军统领刘敬宣急于争得首功,根本不玩儿太行关城下的回合制对射,直接在兖州防军的射程外架起了霹雳车(投石车)。
随着一次次的试射落入城中,县城里心存侥幸、不愿离开家乡的县民们,终于回想起六、七十年前,被战争平等笼罩时的恐怖。
随着金乌终于脱离了遮蔽,夜晚就要来临,一直没等到守军出城、也没发现城墙有崩塌迹象的刘敬宣一边与二皇子桓景调笑了句:“果然是只玄衣督邮(古代乌龟的雅称)。”一边命人鸣金收兵,埋锅做饭。
霹雳车震天的响声随即停止,原本崭新的城墙斑斑裂痕,还有一处镶嵌了一颗石弹,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桓景望着,不由握紧了刀柄。
桓楚这边有心情吃饭,挨了一天“石雨”的扶沟县县长惊慌失措的跟在守将身后:“将军!将军!敌军攻势已停,不如趁机开门送民众出逃吧!”
守将乌盔下两眼眸光幽幽:“早先某就跟县长说过,城门一关,再开只能是敌退或者城破!当初他们不走,如今想走也走不得了!县长与其在某这里浪费功夫,不如去晓喻阖县滞留百姓安生的等仗打完。”
其实,百姓早被吓破了胆,哪里敢在此时撩守军的虎须。分明是有侥幸心理、以为可以两头倒的城中世家舍不得华屋美舍不肯内迁,如今又发现石弹砸人不分贵贱,这才想起来命更重要。
扶沟县县长比谁都想跑,可他有守土之责,跑了肯定会带累三族去死,不跑也许还能有个活路,闻言叹气跺脚,做足了已尽人事的姿态,撩着袍角快步下了城墙,回去交差。
他走后,守将看了身边的下属一眼,下属一点头带着四五十兵士下了城墙。
如果那些世家听县长的劝,也许能多活几天……
并、兖州的战事才歇,简易战况就送到了在第二防线的两州都督案头。
而在城防第一线苦等开战的徐州都督张燊一如前几日那样,守完白天就换了班。
晚上在城墙上驻防的张徽微阖的两眼突然张开,嘴角撇起一抹哂笑:
不愧是盗贼的后代,这样煌煌国战也要拿夜袭作开场!
张徽太有耐心了。
一直等到那些趁着乌云遮月摸到城墙下的虫豸开始攀爬城墙,才一扬下巴。早被煮了十七、八开,已经没味儿了的二十锅“金汁”就被守兵用撬棍抵着锅底,倒在城墙上。
数道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划破寂静无声的夜晚,召唤出身后无数火蝗飞上墙头。
城中,年年归巢于此的燕子们被惊醒,盘旋到不是节日却火光琳琳的县城上空。
它们翻遍血脉传承,也找不到人类的自相残杀何时能休。只能放弃故居,在乌云和树梢之间几番振翅,溶于漆黑的远方……
乌云的尽头,是被漫天星子光辉照亮的崭新都城。
宵禁之下一片漆黑,只有城防兵拎着的灯笼和寥寥无眠的人用一豆烛光与星光呼应。
而接了大师兄到拜帖的萦芯,已经早早进入黑甜乡。
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果然第二天早早就带着妻儿来拜访。
萦芯带着阿石兄妹在大门口迎接全德一家三口下车,简单见过礼后,引着他们进了自家主厅。
“本该是由我去拜访大师兄才对,实在是太失礼了。”双方互相自我介绍完,给了三个孩子见面礼后,撵他们自去园子里松散,萦芯开口道了句失礼。
这也不过是句谦辞,她身上有重孝,论礼数、论忌讳,也不该让她上别家门。虽然她也没少上全府的门。
全德一生方正,哪跟个年轻寡妇这样同屋呆过,一时抹不开脸跟小师妹搭话,还是嫂嫂石氏与萦芯简单聊了几句。
石氏一族也是以《礼记》做阖族的本经,要叫石氏自己说,君舅让夫君给师妹单独教课根本就是乱弹琴!
可碍于孝道,她个媳妇子也说不了什么,只看着小师妹面容虽然姣好,但是眸色清正,说话办事也都正派,也算松了一点子女人的担心。
垂眸听着媳妇跟小师妹聊些女人才有兴趣的家事,全德心道: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才干啊。
石氏把话题带到了育儿经上,说了点自己五岁的儿子已经开蒙,大概明年就能学《孝经》了。
萦芯便主动接了她的话茬:“不瞒嫂嫂,拜入师父门下之前,我连蒙学都没学多少。就是《孝经》也只是粗通。之后师父一步入了中枢,大概是觉得身边没有可靠的智囊襄助,这才想着召大师兄入都城,若有空余再顺便教教我。”
石氏听她说的恳切,正要搭话,全德作为老狐狸全塘的儿子,瞬间就听出了她话里隐藏了想引他往再次做官上转移注意力的意思,直接申明:“师妹,家父叫我来,只是为了教你史。”
萦芯半点儿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明媚一笑:“那师兄准备是在全府教我,还是日日来府中呢?”
依旧让孝期寡妇日日出门去自己家上课与全德所学礼制不合,但让他日日登一个妙龄寡妇的门儿,他也干不出来啊。
只因全德忍不住戳破她话中陷阱,她便瞬间把一个刁钻的问题抛了出来。
虽然石氏得夫君话语提醒才明白这个小师妹话中陷阱,可听了此问,夫妇二人心有灵犀的想:
果然是个滑头的师妹,为了“逃学”真是煞费苦心。
石氏看着师妹的笑颜,抿了口菊花饮子后改为正座,只等听着夫君给她上第一课。
果然就听全德肃容问道:“师妹之问,总不过一个礼字。可师妹话里的礼却全是皮毛。既师兄听到了,就先教你明礼吧。”
萦芯的笑容干在脸上,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失策了。
“师妹可知《礼》是由谁所著?”
“呃……还请师兄教我。”萦芯只能也转为正坐,虚心求教。
“《礼》,为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及其学生们所作,后经西汉戴圣编纂成记,始于《曲礼》,终于《丧服四制》,共二十卷四十九篇。虽世人多有治《礼记》,然其所书之意浩如烟淼,终其一生怕也只能窥破一二。是以为兄也只专注于《大学》、《学记》二篇。”
全德说完这一堆,自见面起就守礼垂视的两眼骤然抬眸直视萦芯,“礼者、断长续短,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所谓礼,就是截断长的接续短的,减少有余的补充不足的,表达敬与爱的文明,并养成坚持仁义的美德。语出《荀子·礼论》)。
礼,从来不只是循规蹈矩,当论其是非,不当以人废。礼是对神、对鬼、对上、对长、对平、对下的敬于节。终《礼》全记所书,为的都是使人别于禽兽,令不知如何敬畏的人表达敬畏,让不知如何节制的人明白何时该节制。已经明悟何为敬与节的人,哪怕全无礼数,也不是无礼之人!而心无敬与节,便是礼行得再繁复,也是无礼之人!
师妹虽心已识礼,可先前之问却暴露师妹并不明礼,这都是不学之过。
这也无妨。君子不隐其短,不知则问,不能则学。(君子不掩盖自己的短处,不懂就要问,不会就要学语出董仲舒《春秋繁露·执贽zhì》)。从明日开始,师兄日日来教你礼与史。”
听着全德中气十足的说了一堆礼,萦芯竭力制止自己不要漏出呆相,微微垂目思索,想再做最后挣扎。
石氏收回对夫君的满目崇拜,见她如此,微笑着道:“石氏一族也是治《礼记》,若师妹还有顾虑,嫂嫂可休书请家中小辈来与师妹同学。”
萦芯一惊,心想可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份卷,她还是老老实实的接受一对一授课吧!
终于放弃挣扎,萦芯恭谨一礼:“萦芯受教,多谢师兄。”连多了一个学科也接受了。
全德有教学经验,深知为师者教授一到十,所学之人可能只领会了三,或者十三,是以并不放过她:“为兄刚才所述,师妹可有心得?”
才教完就要考,萦芯只得仔细思考之后答了一句:“师兄所言之礼是一种秩序。”
石氏一愣,还不太明白师妹的意思。
全德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慎重和激动交杂。他还没体会到父亲口中所说师妹的闻一知十,已经体会到了她的一针见血!
他沉声问:“你觉得用礼做秩序是好还是不好?”
“秩序本身并无好坏,有好坏的是执行这个秩序和被秩序管辖的人。”
萦芯一句话,令全德沉思足有一炷香时间,而后对着她恭谨一礼:“今日方知,何为教学相长。”
微微一笑,自觉嘴炮扳回一城,萦芯站起身,请大师兄夫妇移步宴厅吃午饭。
也不知多久之后,萦芯才能明白,两世为人的她在此时此地说的这两句话,是华夏文明再积蓄两千年之后,形成的浩如烟海的世界观倒灌回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