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萦芯所料想,外圆内方的全塘找同样一心忠国的郑参作帮手,就是选了不改九品中正制,而是从严改革察举制这条满是荆棘的路。
他交于萦芯手的这些纸张上,并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小会记录,而是包括全塘自己在内,四个与会人自己写的一条条改制建议!
严改察举制不止会与丞相骆洙滨及其身后的吴地派作对,更是会与大吴境内所有的既得利益者作对!
这些文字虽然没有落款,可字迹已经是铁证。一旦事败后为对手所得,就是现如今的“刑不上大夫、非造反不取命”的游戏规则不崩坏,四人也都是去职还乡、永不录用的结果。
这些文稿说是给全塘的投名状也不为过!
郑参和徐蜕璋与全塘应该不太熟悉才是,萦芯更是不清楚华耘为什么会被全塘召入麾下。但看三份洋洋洒洒全是直切要害,甚至与全塘多处相通的提议就知道,他们早就觉得大吴官制弊病丛生了。
这是自萦芯来都城亲见的,顾氏那一腔武将热血后,文臣的碧血!
可是武将热血已被心中只有取舍的孙瑾浇灭,这一份重逾千金文臣的丹心,老而不死的孙瑾难道就能捧得住么!
“师父……这些,陛下能接受。太上皇……”是绝没有这个魄力的!
萦芯不能太直白,所以有些词穷。
前路之难,全塘比小弟子还清楚。他悠然的摇着麈尾,“直取不得,那就曲求。”
萦芯点点头,这方面全塘应该比她老辣,便放下许多顾虑,继续看手稿。
她也没入过官场,顶多有点前世看政界新闻标题留下的底子,再根据两世为人积攒的世故,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第一条就是推动此事的必须徐徐为之,不能操之过急。当下的要务应该是先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然后尽快去芜存菁,增加己方实力。
写了几句,萦芯又嫌自己词不达意,顺手揉烂后还是用嘴说了白话:“师父想必也有持久战的预想,不知对竭尽全力保持内部核心纯洁的必要性,是否有所考量?”
核心人员心思不纯,分崩离析和功亏一篑都是必然。
全塘一笑:“自然。自来有内为因,才有行之果,因果相循。”
至于包裹纯洁核心的外部不太纯洁的人员,是利诱还是其他方法聚拢,萦芯不过政治新手,也就不多说了。
“这些徒儿看来,都是正切要害。只是师父,以徒儿愚见,既然是从严改制,能不能别还只罚铜?这些钱罚多少,自然有既得利益的官员给犯官补多少,最后还不是得刮地皮弥补他们自己的‘损失’。一切损失最终还是百姓承担!”
全塘看着小弟子认真的神色,目光温润的道:“三代不得入仕于世家来说也只比夷三族强一线。世家大族枝枝蔓蔓,一人犯罪阖族在职和子弟都受累,刑罚太过。”
萦芯细想也是,如今不比她前世,不从政也有别的前途可奔。
此时的世家大族只有两条出路,做官和造反。没抢上这两条路的世家沦落为鱼肉,也就是一两代的事儿。要真把官制定的太过严苛,就是逼着他们抱团造反了。
见小弟子端着的坐姿随着思绪越深越堆下去,全塘垂眸喝了口茶,再抬眼看去时,小弟子沉思时冷肃的面容让他无端心寒。
既然重罚不可行,那么不如先诱之以利,再因势利导。
萦芯无意识的看着空置的对席,脑海里全是冰冷的取舍和算计,直想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将清冽的两眼转向全塘:“师父,这条路最大的阻碍,就是反对的人太多了。我们应该化这些阻力为我们的助力。”
全塘没打断,等她略微整理思路后继续说:“他们阻碍我们,是因为会失去权与利。但是,这些权与利就在那里,他们拿了,别人就拿不到了。或者本该拿到很多的人,拿的少了。我们现在应该让这些人拿到权利,从而打破我们多面对敌的局面。”
这是萦芯的想法最根本的原理,落到实际操作上就是:“我们不如跟丞相虚以委蛇一翻,先把观政一策落地。现在做官的路数是从文士到待补,然后才能做官。只小小的费县如今每三年就得给一堆人待补名额,多少士子一辈子止步于待补,近四百个县的待补加起来,几万人也有了,肯定不能一下子都让他们来都城观政。那么,如何选择他们的权力,我们必须拿到手!或者是陛下必须拿到手!”
“那要如何筛选这些待补呢?”全塘撵着须尾问。
“考试!就让他在各县考。考题也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各县不是都有县志么?让陛下随机抽取十几、二十个年份随机送于各州各县,让他们自选该年份县志上的某件政事,并针对这件事写一份议论文。
比如某年某地发生大案,那么这个案子所触犯律法是哪条,应该如何审判,当年在职的官员处置是否合法合规,或者换成考生本人是否有更完美的处置,做此处置时法律与伦理如何取舍,如何教化治下百姓不再触犯。
当然,有不熟悉律法的,自然可以选自己擅长的其他记录。比如广固沫水总泛,县志记录应该不少,那么擅长水利的可以写如何兴修水利以杜绝水灾,擅长安民的可以写水灾后如何安置流离失所的灾民。诸如此类等等……
也不怕他们雇人代为作答,或者串联答案。一开始我们要的也不一定非是真能人,而是知道应该怎么治下或者手下真有治世能人的待补。
他们的答卷也不用各地审阅,全送到都城来,让选曹司他们随机抽取阅卷。
一年观政后,这些待补自然能者留,平者让,庸者下!
而选曹司每个阅卷官选出的待补有多少能通过观政毕业考试,纳入考评。到时候被作弊待补坑了前程的阅卷官合适的话也能当枪使。
等这第一批能者上位换下那些罪官和庸官,可以联合各地监察从事、察事司,与郡守、州牧三方一起逐年收紧每年考评。从而确保他们不能履职就松懈的同时,还能加快筛除纸上谈兵之辈。”
说着,萦芯看向全塘的眼神又因思考涣散了几分,也无情了几分,“等到真正有能力的人占据朝中和地方官的一定比例时,估么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待补已经淘换一遍了。也不用把淘汰下来的彻底屏除在外,让他们每年都可以跟着新待补一起考,有这个萝卜吊着,他们会安分许多。而士子们明白了朝中考什么,他们自然要学什么,待补的质量就会逐年上升。
那时候,师父就可以这个月几条,下半年几条的严改察举制了。”
萦芯说完,眼神瞬间聚焦在全塘注视着自己的两眸上:“师父觉得这个过程如何?有可行性吗?”
全塘并不知道什么叫温水煮青蛙,更不知道什么以时间换空间,但是他明白小徒弟这样一分一分缓慢收紧的办法最容易成事。
哪怕他们的对手也不全是短视之辈,估计也很难看清萦芯从下至上,步步紧缩的目的,是让所有待补因为有了新的、看起来更易得的进发方向,从而内卷起来。
全塘最开始只需要与骆洙滨假意周旋一番,把观政实施后,再用个拖字诀,将改九品中正制的事情拖个一两年,陛下再以年老为由换个丞相。
彼时,五州派还好安抚,被摆了一道的吴地派是定然要群起而攻之的。
但是就如萦芯所言,这一切都源于利益导向。只要能顺利的把观政和初筛观政待补的考试落地,两三年后,原本拿不到或者拿得少的人,是绝不会把手中的利益再还回去的。
若真如她所言的那样顺利,届时全塘身后的力量将不比如今的骆洙滨少。两派里,如今的既得利益者是少数,一直抢不上位置的才是大多数!
“为师要再想想……”
“边吃饭边想吧,徒儿起晚了,早饭都没怎么吃呢。”
“好好好……”
师徒二人往饭厅去时,孙铄已经吃过简单的素点,又回到两个装裱匠干活儿的厅内监工。
两个匠人头一天来时,还很惧怕身为皇子的孙铄。可被佛像注视的久了,信仰更虔诚,自认无恶行的心就定了。而这次的装裱在他二人心中已经从活计变成了事佛。
无论二皇子殿下怎样在边上细看,他们的心也不会如开始时那样忐忑不安。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祂给了此时大众心中最缺少的东西:安定。
就连几乎可以算得上“无父无母”的孙铄,也是由信仰的力量填补了心中所有缺失。
这幅让人看时直击灵魂的佛画,因为许多地方都是金粉和矿物颜料画成,直至今天上午才晾干浆水。
孙铄和刘偏分别站在年长工匠的两边,屏气凝神的盯着他心无旁骛的裁画心。
工匠的手很稳,裁刀也很锋利,所过之处切口笔直且光滑。
裁完,四人不顾尊卑仔细检查了两遍,确认画未裁多且切处横平竖直,才都松了这口气。
之后就是将画心镶嵌到画卷之中。
如何确保镶局、镶牙子、镶边、镶天头地脚的时候浆水不会沾染画心分毫,还要确保画心最后卷起来时不会因为内圈面积改变而发生褶皱,以及画上的金属和颜料不会因为多次展开或历时过久而产生龟裂,这就是年纪稍微轻些的工匠祖传的绝活了。
年老的靠着手稳和掌握着号称千年不开的浆水调配比例,立足这个行当。两人分工不同,各有秘法,所以一个干活儿的时候,另一个基本都会回避。
孙铄是皇子,既不会干这行也不会把看到的技法说出去,便看了个全程。
站得累了,孙铄就走到外间坐下,与避到门边的老匠人交谈起来。
说到昨天出门的见闻,孙铄还问了问老匠人一日的工钱能买几石米。
这个时代有手艺的人收入很高,可就是这么高,一日也只能挣出来现在市价一石粮的底薪。
两个匠人都是平民,在县里的一个书画铺子里供职。若是铺子里没有招揽到多少活计让他们拿不到提成,一个月也不敢见一次肉。
毕竟除了日日耗钱的吃食以外,各种税赋也是开销的大头。
老匠人哭穷后,还以为虔信佛祖的二皇子殿下能赏赐他们些钱财宝物什么的。结果看二皇子殿下只是皱眉沉思,根本没提这茬。
日光西斜时,室内光线不好,两个匠人便都告退。
孙铄吃完晚饭,让小内侍备好纸笔,给他皇兄写了一封信。
先提了几句昨日被王廙带着在县里逛时的见闻,然后就直入主题。
他想问问皇兄,除了广固,能不能也让大吴其他地方的粮商把粮价降一降。另外他还想问问皇兄,他开府的三千金他能随便用吗?他想拿出来五百、一千的,把益都的西城墙、西城门修好。
毕竟是他祖上破坏的,他作为后嗣给修好也是应当的。
刘偏看着他写,心想:都是积德的好事儿。就让他问陛下吧,只要陛下允准就不算僭越。
他比孙铄心眼儿多,可政务上见识同样丁点儿没有。虽然昨日很机灵的从王廙的险恶用心下,把他的二殿下拉出圈套,可今日也纵容孙铄达成了王廙最主要的目的……
二皇子要给陛下送信,崔郡守又不是嫌命长,怎敢偷窥或者拦下。
所以这封信转天正午就到了孙钊案头。
各地粮价居高不下之事,自孙钊登基就偶尔能收到御史上报。可如何平抑朝中却没有好办法。
粮食有,还不少,绝大部分都在朝中站着的这帮人的家族粮库里。他们不交税也不粜粮,粮价才涨这些已经是各地粮商还有点良心了。
毕竟声誉坏的太严重,就会被同行趁机打倒;把那些苦巴饿到一定程度,最先倒霉的也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