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外人,李藿向来是个翩翩君子。他只能点头称赞小娘文采,话里有话的说:“想来你已经体会了学的‘勤与苦’。”
萦芯还能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破防?
她甚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可不是么。”
李藿无奈的跟着她往里走。
因为村里的见闻,李藿还以为里面是一座巍巍学府,结果迎面就是片放着十几只羊的操场。
“……”
李藿理智上是能理解小娘给他们养羊的用处,但是本质上无法接受一座被小娘寄予许多崇高愿想的学府里,迎面就是放羊之处。
万杵完全理解李郎君的感受,他每次看见这一片也觉得亵渎圣贤书。
不管这俩文青如何想,萦芯依旧背着手往前走。
李藿憋了半天,又见学院里许多男女学子同行,最后还是没憋住:“既然你将这里划为教化之地,如何……
羊就不能放到外面养么!
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记得你六岁时我就跟你说过!便是你一定要男女同教,你分开个女学啊!”
萦芯笑着瞥他一眼,“你先看着,等明天看全了一起告诉我你的意见。”
李藿记性这么好,有了意见他又不会忘掉,怒喷一口气,他道:“行,你等着。”
青山用蒲扇遮住晃眼的夕阳,心道:小娘子的手段越发不露声色了。上赶着不是买卖,有了挑拣就意味着大郎君接受了学院挑拣以外的部分……
那才是学院的重心啊……
晚饭依旧是在食堂吃,李藿不像万杵,他觉得得分席,就真的带着青山和万杵坐了另外一桌。
萦芯乐得吃饭时远离万杵的唠叨,跟阿月、阿甜两个说说笑笑,吃得很自在。
她们吃完了,李藿的饭还剩一多半儿无法继续吃。
他不知道万杵是这样滔滔不绝的人,在谈及“有教无类”的对错之分时,反驳了万杵,这会儿还在听他各种旁征博引的佐证,汉朝是为了维护正统,才将王莽的所作所为,不分好坏,全都摒弃。
青山没插嘴拯救李藿,李藿再是无奈,也得等他说完了才能继续吃。
看了一会儿乐子,萦芯这才派阿月过来跟他们说,“万先生所言皆是正理。只是今日天晚了,大郎君旅途劳累,不如明日再继续吧。”
万杵这才收了神通,道:“某实在是啰嗦,烦扰李郎君了。”几口扒完饭,告辞了。
李藿瞥了看戏的小娘一眼,维持着仪态,勉强吃完自己的饭。
晚上,青山依着小娘子的安排,带着李藿和阿铫主仆住了个空置的四人间宿舍。
李藿主仆对上下铺的兴趣不大,阿铫去浴堂给郎君打水,青山便跟李藿搭着话批改今日收上来的作业。
阿月在学院里教最基本的识字和数算规则,青山教的是中等的文义和应用数学。
李藿伸手拿起一个学子的数学作业,上面只有答案。青山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题目,让他对着看。
题目多与实际相关,比如今天的作业里就有一题是:假如学院有多少多少人,一日三餐耗费多少多少黍多少多少豆,豆价几何,黍价几何,问一月三十天学院最少耗费多少钱才够。
李藿看完题目,一愣,又去看文义的作业。
今日的文义作业是日记。
学生们都在学校,一日也无甚特殊之处,只是记录日程。倒也能看出,他们都已经可以熟练运用文字了。
翻过几篇,李藿看到一篇字迹比较工整还很有想法的日记,里面不止记载了今日日程,记录了今日都学了什么,还引用了一句《尚书·商书·咸有一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始终如一而不间断,这样就能日日更新)。”
可见这个孩子不止读过《尚书》,还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学生几岁了?”李藿问道。
“那个?”青山接过来看看,“十一。是个好读书的,书院的自习室里五经俱全,他们有时间就会自己去看。”
见小郎君若有所思,他继续道:“这孩子入学不过两年,如果今年可以通过育舂的考试,就能升到高级班开始正式学经。”
适时,阿铫把水打回来了,李藿便去洗漱。
青山仔细的批阅完所有作业,捏熄了灯火便睡下了。
徒留上铺的李藿,两眼盯着黑暗中的房梁,时而眨动。
转天,被阿月的梆子声吵醒后,李藿上午跟着萦芯巡视了所有的教室,下午还旁听了一节万杵的《尚书》。
万杵只有六个学生,四男二女,每一个在听讲时都如饥似渴。
哪怕突然多了一个大人物坐在后面,也不能让他们分出一丝精力。一个女娘手持小毫,竟能将万杵所有讲述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
课间李藿取来一看,心里哼哼,人家向学的小女娘匆匆写的字,也强这学院创办人一笔一划写出的十倍!
将笔记还给女学生,李藿信步草场,遇到了“放羊”的一主一仆:“你们……”
阿甜没注意他来,正抱着羊羔,兴奋的看着羊羔父亲跟萦芯较劲儿。
几个也出来放松的男女学生嘻嘻哈哈笑着:“院长小心!花丝要使坏了!”(羊皮花丝:煮熟羊肚也有说是羊皮,切成一尺长的细丝,另配调味品做成拌菜)
萦芯哪里是大公羊的对手,趁着它使心眼儿时松了力道,赶紧捂住了它的两眼,嘴里笑嘻嘻的喊道:“致盲!”
失去视野,羊一下子就呆住了。
一边一个男学生赶紧将绳子套在它脖子上,奋力将它拉走拴在水槽边。
课间要过,学生们都赶紧回去继续上课,只留下李藿额角轻抽,气道:“你既然想做院长,那也得拿出院长的风范吧!”
萦芯晒的不行,拍了拍满是草屑的裙摆,一边往树荫下走,一边道:“我可不想当这个院长,我又教不了他们什么。反正你也知道了,不然这个院长你来当吧,我就做个出资人。”
这样明显的招数,李藿还是能分辨的,他道:“你想得美!”
这会儿看不惯她的散漫,话赶话的当了院长,晚饭前就得被小娘指派着,给没开的两个分院找讲师。
万一找不到,让他自己顶上的事儿小娘肯定也能干得出来!
不然青山他们三个是怎么来的!
树荫下有套高桌高椅,萦芯一屁股坐下,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喝了才道:“这学院怎么样?”
直至萦芯又给李藿倒了一杯,李藿才说:“还行。”
“许多适龄的孩子只是因为双亲短视,没有送来。刺绣等专科还就罢了,等第一批学生今年年下再回家,肯定还会有更多看到好处的村人送孩子来。文科理科勉强只有三个讲师是不够的。”给自己的杯子续满,萦芯道。
阿甜见兄妹二人要谈正事,便将羊羔放到小娘子怀里,自己拿起空了的水壶去食堂灌水。
李藿伸手要过羊羔,道:“你不是还有今年的征文么。届时再选几个合你心意的来。”
双手撑着下巴,萦芯大眼盯着阿兄撸羊,问道:“阿兄,你们县学里有没有啊?”
李藿也是头一次这么近的看活羊,发现它眸子竟然是横的,嘴里却道:“你不必妄想县学里有人能来,县学连庶民出身的都不收。”
萦芯一撇嘴,世家郎君有足够教学学识的不理凡俗,理凡俗的没甚墨水,一心向钱。
阿甜远远看着,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才去送水壶。
翌日,是杏绽院的学生休沐。
李藿发现学生并未跑去疯玩儿。他们大致分成了三个群体,一些人去自习室继续读书,一些人去杏实院旁听自己感兴趣或者将来想去学的专业。
还有的孩子去村里帮着夏收,以工换需,给家中节省开支。
这里的孩子,全都非常珍惜小娘赐予他们的机会,竭尽全力的不去浪费时光。对比他在县学看见世家郎君们如何虚度韶华,让李藿无法不为他们动容。
“阿兄,明日咱们就回吧。”萦芯觉得该让李藿看的都已经给他看到,便提议回家。
李藿却所答非所问:“你让他们看到了遥不可及的希望,不怕他们失望么?”
“阿兄说的失望是什么?”萦芯顺着李藿的视线看去,是几个学生正在给草场浇水。
李藿喉结滚动,沉声道:“李家是不可能把他们全都抬平的,他们只可能有极个别能挣脱奴籍,除非……”除非你的目标是推着阿耶或者我登基。
闻言,萦芯歪头一笑,“阿兄,我今生恐怕都无法给他们解开这个枷锁。可是,枷锁套在身上,不能套在心上。
只要给他们足够支撑自己生命的能力,奴也不过是世情给他们的一个称呼。
何况,只要有一个挣脱藩篱的人愿意回身拉后面的人一把,这藩篱的毁灭也不过顷刻之间。”
李藿低头,看着无比笃定的小娘:“当年,李氏祖上就是被灾民推举为帝的,你要真没这个想法,就收手吧……”
萦芯失笑道:“阿兄啊,你想太多了,当年祖上可是救了六个郡的流民。我这才哪到哪啊。再说,我又不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