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治下之民求告都算冲击县衙,明天风刮县衙大门是不是得派衙丁上天去抓个神仙抵罪!
几个弱质妇人,只是伏在地上哭求个说法而已!
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怎么?她们在费县活了这么多年,税缴多了养得衙丁都成白眼狼了?
阿兄这样淡漠,置目下妇孺哭声不顾,是从儒里学的?”
萦芯左眉抬高,直视大郎,厉声问道。
小娘声音一高,话里带质,大郎也生气了:“你如何只见妇孺哭嚎,你怎知那被抓的到底犯了何罪?县衙大门,倘让你说的,谁都能去哭嚎,去问询,成何体统?”
“我倒不知,县衙抓犯人跟人贩子一个手法,到手了就行,都不告知家人的!
也是,她们穷得丈夫断一天工就断一日粮,想来被抓的身上也没钱打点狱卒报信儿,我有钱有闲,倒要看看两个力工犯了多大的天条!”
李藿无从反驳,他刚才能回小娘一句都是超常发挥了,没好气的说:“你有钱!去问吧、去问吧!何苦跟我吵吵!”
一甩袖子,同费习说:“小娘只是心疼孩童无辜挨打,让费师见笑了。藿送费师上车。”
就要继续送费习出门。
费习嚼着萦芯脱口而出的“尔食尔禄民脂民膏”,都没反应过来后面她对儒学不敬的话,反应慢了半拍就被李小娘子拦下。
“请慢。”
萦芯深吸一口气,两秒钟回归深闺大小姐做派,温声道:“事情费师都听到了,此事小娘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执法者知法犯法,那法依何存?”
硬着头皮拽过文,萦芯继续道:“费师往年在县衙供事过,想必还有熟人,能否烦请费师帮小娘问问,这二人到底为何被抓?”
费习深深的看了李小娘子一眼,道:“既如此,那费某就去替小娘子问问吧。”
萦芯将一郎问到的两家男人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交给费习,费习这才出了李宅的大门。
坐在李家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费习摩挲着纸条默默的想:“词锋、见识、手段、胆魄……都是上上,就是过于妇人之仁。也罢,总好过为富不仁。女娘有此资质心性,真是天幸……”
费习到了家,让下人给他包上一条卤狗腿,溜溜达达的往他家隔壁的隔壁——禄福狱丞(官名,掌狱讼)家去。
未曾想,禄福狱丞散衙都一个时辰了还没回家,家中男丁只他小儿子在。
费习也不能白搭一条狗腿,旁敲侧击的问了问狱丞的小儿子,半大的孩子便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深叹一口气,费习往回溜达的时候想:李小娘子也是该着,这事儿的根源出在她身上呢。倘她不跟范家合开酱坊,酱坊的生意没有这么兴旺,也不能整出这些事端。
翌日,费习被李家的牛车接去李宅,萦芯已经等在大书房了。
听完缘由,愣在当场。
李藿也皱着眉头,“这也太过了!”
费习倒没什么恶感,临时维稳的手段而已,他倒是对李小娘子如何处置比较感兴趣。
一直以为是别人在犯错,义正严辞的骂完发现是自己人的锅,李小娘子是甩还是扛?
李萦芯什么也没说,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空帖子,难得亲手给范生下了个帖子,请他务必午后来一趟。
就她这烂狗肉的字儿,边上二人不用细瞧内容,都觉得伤眼。
李藿是没辙,他每天忙得很,每次督促小娘练字,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自他十岁回了家,兄长的威严就没树立起来过。
费习倒是比较有意见,兄长的字那样优秀,如何亲妹的字能比三岁小儿?
倘李小娘子无才也便罢了,这样灵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把字写成这样?是他现在就开始教导她练字还是等到了兖州,跟东翁说说,让东翁敦促她习字呢?
可怜费习至今不知,李家家主父纲不振,根本管不了李小娘子分毫。
下午范生匆匆而来,费习、李藿也跟着萦芯一齐接待他。
李藿是想看小娘如何处理这件事,费习比他多想一步,怕李小娘子跟范生闹得太过,生出嫌隙。
范生乐乐呵呵的给三人见过礼,喝下半盏饮子解了路上的烦热,这才问道:“未知小娘子寻某来可是有要事?”
要不是李小娘子亲自写的帖子,要不是三个儿子都还算能支撑,忙着出货的当下他可真腾不出这半天功夫,是以,范生并未寒暄,直接问事儿。
范生知道李小娘子不是墨迹人儿,李小娘子也知道他现在忙,直接将事情说了。
听完,范生愣了愣,他是花大钱贿赂贼曹的人这几日多多看顾城里治安,为的就是顺利出货,至于贼曹怎么干的,他还真不知。
他本身倒没觉得这事儿有多大,不过,李小娘子如何为人,范生看了好几年了,言下之意他很清楚。
再说,范家是费县本地商人,倘因为这事儿在平民里坏了名声也不好。
虽然食肆西墙的便宜菜牌依旧挂着,可买不起东墙菜的客人已经不会去食肆消费了——他家无论食肆还是别的生意早已脱离了贫民大众。
不过,为富不仁的名声还是尽量不要往身上戴的好。
两息之间,范生已经想明白,为了跟善心的合伙人更好的合作,也为了名声好听,他站起身给李小娘子行了个半礼,道:“此事是范某想得不够周全,这就去找贼曹说明白,让他们把人都放了。”
光放人就够了么?当然不够!
可萦芯还能继续做其他要求么?萦芯也不能。
范生知趣退这一步,看得是萦芯这多年给他带来的利益和以后的合作,并不是他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前世”有过在职场与成年人交际的经验,今生也算见过困苦,她知道,她心中的公正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次公正怕是要让她亲手“搁置”了。
昨夜,过了愤怒的顶峰,她想了许多。
这是人治的时代。
除非那两家卖身给李家,不然,倘萦芯一味追究,那么衙丁倒霉后,更倒霉的就是她们了。
萦芯垂下眼,掩饰自己的不甘,然后再三劝自己看开。
大郎不太清楚她心中的想法,但是知道她想要的必然不只是这些。
费习眉头微颦,不过小事尔,希望小娘子就坡下驴……
“范伯多礼了,本也不是范伯诚心的,只是贼曹们念岔了经。范伯近日这样繁忙,没顾及到也是正常。”
缓缓站起身,萦芯将半礼还给范生,“劳烦范伯跑这一趟了。”
范生一看李小娘子的表情就知她并不痛快,可也没说别的,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是没什么错的,便告辞去县衙找人了。
送走范生,三人往回走,费习不由赞了一句:“小娘子识得大体,处置得当。”
看昨天兄妹吵架的架势,他还以为小娘子得申斥范生几句呢。
跟在最后的萦芯幽幽道:“这样的大体,我不想再识第二次了,请问费师可有法教我?”
费习一愣,转回身看李小娘子清冽的眼,心中呐呐:小娘子还是年少,世上谁人不是识这一辈子的“大体”呢?
苦笑着摇摇头,费习道:“小娘子,这是世情,无可抗,只能从。”
说完,带着沉默的大郎去了大书房上课。
萦芯回到自己的小书房,枕着大黑发呆。大黑大概嗅到小主人阴郁的心情,抬起脑袋一个劲儿的看她。
同样听完全程的阿月见小娘子这样消沉,劝慰道:“小娘子,别想了,好在都能补救。”
挥挥手,萦芯让她们都出去,只自己一人摸着大黑的脖颈,盯着房梁发呆。
大书房里,费习讲完一段,见小郎君难得的走神,便停了课,问他:“小郎君可是还在想才将的事?”
李藿点点头,面容严肃的问:“费师,此事其实范生没错,他只是做事不够严谨。被抓的两人和那些妇孺当然也没错。
此事全错在贼曹枉顾律法!难道真的就可以这样算了么?
诚如昨日小娘说的——执法者知法犯法,那法依何存?”
李家兄妹的公义之心难道是家传?
费习捋着胡须,心想:小郎君未及弱冠如此单纯倒也无妨,东翁可千万别这样。
“小郎君,此事如何解,其实看的不全是对错,而是解此事的人。”
费习已经不完全是李藿的儒师,他现在已经是李家的幕僚,自然要教他事情的核心。
他拾起蒲扇,站到窗前,看着书房后的大花园里百花争艳,慢慢道:
“倘处事的人在顶端,自当维护律法尊严,重惩贼曹,传于天下,以儆效尤。
倘只在城守其位,是否要按律处罚下属,还要看其行是否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按照现在的状况,哪怕最重不过罚俸。可罚完,难保贼曹不去找那两家的晦气,致使两家家破人亡也不是难事。
小娘子得并未深究,恐怕也是有此顾虑。
至于在其下的,不过顺昌逆亡而已。
这便是某说的世情。”
转回身,费习果然看见小郎君不认可的眼神。
学过圣人言的年轻人,乍见人间浑浊,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