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秋墨衍比想象中要容易,秋墨衍甚至都没有问她为何会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知道帝王才知道的那些隐秘。
兄妹两只是坐在春日里的窗台前,喝茶对望,便将这件震惊老祖宗,震惊天下的大事定了。
“我以为你会质问我,为什么要亲手覆灭大盛。”
秋墨衍微微一笑,眉眼间的病气冲淡了几分:“你只是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他们兄妹二人是一对实打实的小可怜,幼年时没有享受过一天的亲情,母妃早逝,长歌被抛弃在冷宫,他被身边最亲近的宫人投毒,这些年相互陪伴,磕磕碰碰地长大,但是渐行渐远。
来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看重的是皇权地位,是皇族的荣耀,是这天下,可就在自己时隔一年多再次踏进这座宫殿,看到她坐在窗前对他明媚一笑时,他才惊觉。
原来,什么皇权地位都不如她来的重要。
他只是从未拥有过这样的笑容,才退而求其次地选了权势而已。如果长歌能原谅他年少时的背叛,消除心中芥蒂,那他也愿意为她做一个真正的富贵闲人。
当年在那株青梅树下,他接住了她,便要护她一世周全。
至于皇族荣光,早就湮灭在兆信帝的昏庸荒淫,朝堂的黑暗,以及他不忠不孝的弑君中,这样的王朝覆灭便覆灭吧,他来做那个千古的罪人,来承担后世的骂名。
秋墨衍剧烈地咳嗽起来,御医不敢说,可是年少时被鸠杀的余毒早已深入骨髓,复发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长歌见他满脸病容,低声说道:“温泉行宫太远了,又在山上清寒之地,你还是搬回到盛都城外吧,那里有一座古刹,平时香客不多,十分的清净,在山上就能看到盛都的夜景,想下山也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她往后出不了帝宫,秋墨衍是从皇位上退下来的,必不会久居深宫,受萧霁掣肘,往后兄妹见面的机会不多。
秋墨衍微微苍白一笑:“是一个好去处,那我便住那里吧,每逢初一十五就下山来看你。
而且住的近,还能约束一下那些顽固的老臣,免得他们欺负了你。”
长歌眼圈微潮湿,笑道:“好。”
两人喝了一盏茶,说了一些闲散的话,然后宫人便战战兢兢地来催促。
旧帝回到盛都,如今这座皇城里,有一个禅位的旧帝,一个被困深宫的监国帝姬和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掀起一场战事,别说宫里,宫外的气氛都十分的压抑。
唯有秋墨衍平安离开,聚集在东西二宫前的天下儒生和老臣们才会散去,宫内的铁甲卫和盛都城内的军队才能如常换班,否则……
秋墨衍看了看时间,笑道:“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两个时辰,我也该离开了,若是有事你就派人送信到城外的寺庙。”
长歌点头,起身送他,看着他系上厚厚的狐裘大氅,清瘦挺拔的身躯从廊下穿过庭院,消失在宫墙外面,许久才吩咐宫人关闭了宫门。
往后,这四方殿就是她的天下,城外孤山上的那间小寺庙便是秋墨衍的天下,其余的都是萧霁的天下,这是秋氏欠萧家的,只盼他得偿所愿,早日登上大位,成为千古一帝那样的存在。
元和二年春,监国帝姬以病重为由,渐渐放弃监国权,旧帝从温泉行宫搬至了盛都城外的孤山,传言病重,满朝老臣痛哭流涕,朝堂渐渐以萧霁马首是瞻,众人都在等着他废除幼帝,改朝换代。
转眼一年过去,从春暮到酷暑,从晚秋到寒冬,长歌自封宫门,足不出户,逢年过节时,秋墨衍会入宫来见她,给她带盛都城里最好吃的点心和山上的野果子,偶尔会拎一坛子好酒,兄妹两人就坐在庭院内喝酒,聊着近来有趣的事情。
“你整日待在宫里,不觉得闷吗?”
“不会呀,我近来在写话本子,在盛都名门闺眷中很是流传呢。”长歌笑盈盈道,梦里的时间如白驹过隙,她每天一日三餐,余下的时间看话本子,写话本子,然后再发展一些别的兴趣爱好,时间过的悠闲且自在。
这宫内,萧霁从不短她衣食,冬日里的炭火都是最好的银屑炭,每个月飞章还能来住两日,秋墨衍也每隔三个月就来一趟,况且萧霁不来,这日子如神仙一般。
“殿下写的话本子可好看了,在名门闺眷圈中还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做烟雨公子。”
宫人过来添茶,忍不住开口道。
烟雨公子这一年来风靡盛都,写的话本子每本都叫人拍案叫绝,以往盛都流传的话本子都是穷书生偶遇世家女,或者是榜下捉婿什么的,但是烟雨公子写的话本子,都是世家女智斗中山狼,识破书生的千万重套路,然后慧眼识珠挑对良人,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前世今生的话本子。
“殿下原本写这些话本子只是打发时间,但是架不住卖的太火了,盛都的书商都赚麻了,赚的那些银子,殿下都让人送到国库去了。”
宫人说着有些惋惜,虽然朝华殿内,从不缺衣短食,但是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呀,殿下竟然全都搬到了国库去。
秋墨衍失笑:“若是那些老臣知道你称病躲在这里写话本子,不去理会朝政,只怕会哭倒盛都城墙。”
长歌拈了一块果子吃着,笑道:“我写的话本子不是给这些老顽固看的,管他们呢。”
秋墨衍神情复杂,看长歌这样,似乎十分开心,但是她和自己不同,他已经给她铺好了路,若是她想登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她却安然地自封在这朝华殿。
秋墨衍问道:“为何叫烟雨公子?”
长歌淡淡说道:“烟雨沾湿了青衣。”
他以画做青衣公子,那她便以书做烟雨公子。
秋墨衍:“说来也巧,民间有一位青衣公子,书画一绝,你这名字与他倒是有几分缘分。你见过这位青衣公子吗?”
长歌摇头:“不曾。”
秋墨衍既然放弃皇位,那么应当就不会再召穆青衣回盛都,她一生不得出帝宫,这一世想必是不会再相识。
秋墨衍惋惜道:“那可惜了。可惜你不爱画画,不然我就厚着脸皮为你讨要一幅来,他的画犹如九天闲云,妙笔生花,只有为圣的心境才能画出那样的画,写出那样的字。”
秋墨衍感叹了一番,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下次再见,恐怕就要等秋日里了。”秋墨衍欲言又止,谋划了一年,萧霁称帝的时机已经成熟,朝中的老臣大多都倒向了他,他手中的权势散去了七八,最晚秋日里,萧霁就会废除幼帝,称帝。
长歌点头,笑道:“那你带几只秋蟹过来。”
秋墨衍柔声说道:“好。”
元和三年初秋,摄政王萧霁废除幼帝,不废一兵一卒称帝,改朝换代。
消息传到朝华殿时,宫人们有些战战兢兢,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上位者大多都是斩草除根的,如今大盛朝旧帝和幼帝安在,宫中还住着一位大帝姬,新帝怎会安睡?
只是一连等了七日,没有任何旨意抵达朝华殿,服侍长歌的宫人们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最凶险的日子是渡过了。
陛下登基,第一时间没有对帝姬殿下出手,往后应当都不会出手了。
长歌这边没有任何的变动,但是秋墨衍和飞章却被萧霁先后封王,派往了封地,秋墨衍去的是蜀地,飞章去的是北地。
这在史书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新皇登基,旧朝两帝尚存,这样的局面不知道是该说新皇心慈手软,还是说两帝毫无世俗的欲望,过于佛系了点。
总之,事情便这样诡异地发生了。
长歌没有等到秋蟹,秋墨衍去蜀地的时候,她也无法去送,只让人送去了蜀地的地理杂记和御寒的大氅。
蜀地与盛都有千里之遥,秋墨衍又是旧朝旧帝的身份,这一去,他们兄妹便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秋墨衍走后,便是飞章。
飞章走之前,来朝华宫哭了整整一日,最后嗷着嗓子,抱着她的腿,承诺道:“阿姐,太傅说等我成年了,就可以回盛都来看望阿姐,阿姐,你等我,等我长大。”
小家伙说完,又哭唧唧地抹着泪花儿。
长歌失笑,摸着他的小脑袋说道:“那我等小飞章长大?北地是个能锻炼人的地方,也许过几年,小飞章就长成英武不凡的郎君了。”
小家伙抹掉眼泪,重重地点头:“我一定会!”
秋墨衍走的时候,她内心尚且没有波澜,飞章走时,她看着四四方方的宫墙,眼圈有些发酸,都走了,宫墙外的人进不来,宫墙内的人出不去。
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秋墨衍和飞章先后去了封地,朝华殿便再无外人来,时间久了,就连宫人们都不大来这偏僻的宫殿,每个月只有小太监送一应物品过来。
宫人们见新皇登基,始终不曾来朝华殿,这里犹如是帝宫里被遗忘的角落,便相继求到她跟前,想出宫去。
她应允了。
身边只留下了四个宫女,两个嬷嬷和几个暗卫,朝华殿便越发清冷起来。
长歌也不是很在意,每日写写话本子,听宫女说着外面的八卦趣事,偶尔再种点花草,时间过的飞快。
“殿下,如今外面都在传,陛下登基小半年了都不纳妃选后,说陛下……”后面的话,宫女不敢说出口,只比划了一下。
如今宫里都说陛下好男色,可是明明陛下之前明明常来朝华殿,她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一两年不知道为何,却再也不来。
长歌闻言错愕了一下。
好男色?萧霁?
她扶额,觉得这流言属实有些离谱。
“萧霁身边也没人?”
宫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前朝大臣们都要头撞柱子,逼陛下封后选妃,陛下只冷冷说道,想撞就去撞吧,尸骨抬出去填护城河,这一批死了,明年开春再选一批学子入朝。”
“听说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忙到深夜。”
“宫里只有几位太妃娘娘,余下的便只剩下我们这样的宫女了,但是陛下不喜女人近身。”
说起来也奇怪,兆信帝在位时,满后宫都是花枝招展的妃子,兆信帝驾崩之后,没有子嗣,妃嫔以下的都求了恩典放出宫去自行婚配了,余下的不是出家当了比丘尼,就是殉葬了。
后来登基的两帝,也没有什么皇后妃子了,这帝宫的女人渐渐少的可怜。
“现在外面都在传,陛下要么是不喜女子,要么就是……”
长歌看向宫人:“就是什么?”
“那话有些不堪,殿下还是不要听的好。”
“哎呀,有什么不能说的,殿下每日在殿内插花写话本子,若是再不听点八卦,日子都要憋屈死了。外面都在传,说陛下喜欢您,不敢封后封妃子,怕您吃醋,陛下不封后封妃子,其实是在宫里金屋藏娇呢。”
“你可别胡说八道吧,外人不知道,你我不清楚吗?陛下一年多都未踏进朝华殿,哪来的金屋藏娇。依我看,陛下以前常来,就是拿殿下当幌子的。”
“不会真的是……”
长歌扶额,真的是越说越离谱了,幸好她这朝华殿冷的跟冷宫没什么区别,不会让外人听见。
只是萧霁不曾封后封妃,她属实没有想到。
他想做什么?
“殿下,你倒是说说话呀。”
“就是,就是,殿下,你再不说说话,以后都不爱说话了。”
长歌淡淡说道:“这些话出了朝华殿就不要说了,萧霁的八卦不是你们能议论的,他那人十分的睚眦必报,心眼小的很。”
若是被他知道,宫女们传他喜欢男色,只怕会震怒。
宫人们脸色骤然惨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睚眦必报?心眼小?”萧霁低沉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帝王的盛气,听不出喜怒。
长歌闻言身子一僵,果然不能人后论是非,因为很容易被逮到,社死现场。
她转身看向站在门外的萧霁,黑色深沉的帝王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只飞龙,一年多未见,他变得越发深沉莫测,眉眼间渐生孤寡的冷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