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黎明到黄昏,又从黑暗到破晓,他们如同飘荡在海上的小船,一直在G区的弧形边界上游走。看不见灯火,也闻不到人烟,只有冷风作伴。地图上的贫民窟好像近在咫尺,但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朱莉体温骤降,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表也快没电了,红色的信号就像在暗示他的结局似的,还不时有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响起,划破森林里的寂静,冲击着他那无比脆弱的神经。
应该带些东西出来的。他后悔自己匆忙离开仙宫的决定,哪管带条毯子,都比现在要强。
逃亡途中,他们也遇到过活人——
首先是一个聋哑老人。他拖着木板,上面捆绑着废弃物,穿着一身黑得发亮的衣服,在寒风中呼哧带喘地艰难爬行。老人听不到他的诉求,更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一直在呜呜呀呀地叫,脸上还全是恐惧。他指向绑在木板上的玻璃瓶,又指指坐在路边的朱莉,边比划边说:水,大爷,能给口水喝吗?我老婆渴了。
老人顿时慌张起来,像护着宝贝似的将那个玻璃瓶护在了身后,然后露出哀求般的神情。有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
他愣住,他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连口水都舍不得给他喝。直到许久之后他才明白,玻璃瓶里装的,根本不是水,而是一种叫做‘营养液’的鬼东西——这种东西对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来说,是能维系一整天的食物。
趁着他发愣的时候,老人突然后退转身,拖着木板逃掉了。
还有几个半大小子。他们是来抢劫他的,还要把朱莉抢走。他把他们吓跑了——他踹飞了一个黄毛,打破了一个光头的鼻子,他们落荒而逃。
朱莉大哭,他又去安慰。
直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喝到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奶奶,将剩下半瓶的过滤海水分享给了他们。
过滤水的味道苦涩,十分难喝,但至少能解渴。他喝了一小部分,朱莉喝了大半部分。
老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脑子僵住,不知怎么回答。老人看看他们,叹了口气道:又是坐地佛吧?哎,我们家就是被他毁掉的。他看上了我们村子的那块地,还要让我儿子去他的工厂工作……我儿子不依,便被他砍掉了双手……我们又看不起医生啊,所以我儿子就活活疼死了……
听完老人的故事,奈佛才突然想起:这里是G区,是坐地佛的地盘!而他,不久之前,刚给坐地佛送过钟。
那还去贫民窟吗?他犹豫了,他慌乱了,他也更加迷茫了——偌大的一座岛,似乎根本没有他可以生存的空间——去城里,很有可能被当成杀人犯抓起来,而去贫民窟,又有可能被坐地佛的人发现,从而变得更加危险。
那还能去哪儿?他呆呆地看向树木的缝隙间,那颗殷红的太阳。
老人走了,因为她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回自己的临时住所。
之后便再也没有遇到活人了。他带着朱莉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像两枚被风吹散的枯叶。月亮西斜,启明星出现,他们再度从一片森林中走出。
面前是一座小镇,红墙,青砖,沉寂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安静无比。
他拉着她,钻进了一条小巷。我为什么要进来?可能是想避开寒风吧……脑子如同浆糊,脚下如同踩棉,又冷又饿,又渴又累,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朱莉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在途经一处民居时,她终于忍受不住,坐在地上无声痛哭起来。他想拉她起身,但她直接躲开了。
她用嘶哑的,干涩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走不动了,我再也不想走了,不管是侦探也好,妞妞也罢,他们想干嘛就干嘛吧!我再也不走了……
心头像是挨了一击。灰白的天空都像压下来似的闷得他喘不过气。
不能再让她受罪了,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她会出事的。
“我不会让你们饿着,你放心!”
面前是一扇生锈的红色铁门。透过门缝,他似乎看见了鲜嫩多汁的烤肉和温暖舒适的床铺。这一刻,他是恍惚的,这一刻,他是错乱的,这一刻,他突然举起了手,狠狠砸向被冰冷包围的铁门。
宁静被打碎,门内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个披着夹克的老人,用灯光照向他的脸。灰白的胡子,半秃的头顶,眼神冷漠,却又带着一丝温情。
“干嘛的?哪来的小鬼?”老人抖抖肩膀,将夹克披稳,然后问。
……
这一刻,他是幸运的。他遇见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恩人——詹德洛·凯勒。他成了他的女婿。
……
身份信息的失效,他是在当天晚上才发现的——那个叫卡皮尔·费拉斯的男人,已于昨日夜间十点零三分死亡。他的照片变成灰白色,相关账户也被冻结,也就是说,他和朱莉一样,成为了没有身份的人。
但生活还要继续,更何况,朱莉还面临着分娩。
老人算是收留了他们,以每个月一分源币的租金为代价。可是他没有钱,没有身份,更找不到工作,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支付租金。
在收拾完那个破烂的房间后,他找到了正在做饭的老人,并请求老人宽限他半年的租金。
“挺大个小伙子,没文化还没有力气吗?”老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将合成肉剁得哐哐作响,“几分钱而已,又不是几块钱。你进厂拧个螺丝,出门当个保安,几分钱不很快就能赚出来了?”他冷哼一声,瞥他一眼,显露出十分不屑的样子,然后道,“你呀,真是白长这么大个了,居然连我这个老头都不如。呵呵,那么好的闺女,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玩意了?真是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奈佛窘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身份信息……我根本找不到工作……”
老人怔住,满是疑惑地看向他,并皱起眉,“你是把我当白痴了是吗?身份信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没有?”他仔细审视起他的脸,半晌后突然警惕起来,并握紧了手边的菜刀,“你该不会是逃犯或者杀人犯吧?”
奈佛再次僵住。他看到老人握刀的那只手在发抖。
他在害怕,奈佛意识到。
“小子,我可不怕你!”老人强硬地说,但还是难掩语气中的不安,“我告诉你,你要是逃犯或者是杀人犯,就给我立马滚出去!因为我家里不留罪犯!”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大声道,“身份信息,马上给我看看!”
“能不能小点声!吵死了!”可能是剁肉声让朱莉感到心烦,她突然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自从老人下班之后,朱莉便一直在生气,因为不管他们做什么事,老人都会冲他们要钱。她觉得他抠,他小气,他市侩,他就是个掉在钱眼里的老坏蛋。
“你男人想赖账!”老人梗着脖子叫道,“还说自己没有身份信息,根本找不到工作!想拿我当傻子骗是吗?我告诉你,没门!”
“谁赖账了?”朱莉争辩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他就是没有身份信息!不光他没有,我也没有!但是我在网上查了,我们可以花钱买假的!网上说了,用假的来应对岛办公厅和侦探公会的检查,是绰绰有余的!”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们明天就去买身份信息,然后去找工作。所以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欠你一分钱的!”
老人再次愣住。他看看奈佛,又看看朱莉,露出满是惊讶的神色,“你也没有?这怎么可能?”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们,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每个岛民的身份信息,不是在出生之后,公司就会下发的吗?只要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人,就会有啊,哪管你是被遗弃的婴儿,都会有……”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朱莉气鼓鼓地回答。她看了他手里的菜刀一眼,恼怒地说,“能不能别剁了!我都快神经衰弱了!”说完,她便离开厨房,大踏步向卧室走去。
“真烦人!”那头传来她恼怒的声音,然后是砰的一声——她粗暴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她就这个脾气,您别介意。”奈佛替朱莉道歉。
老人摆摆手,表示没关系,然后重新看向他,认真地问,“小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该说实话吗?奈佛陷入踌躇——有关仙宫的一切,我能对他讲吗?奥丁死了,伯伦希尔疯了,我和朱莉也逃出来了……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我真的可以把这些事情,对他说出来吗?
还是实话实说吧。虽然他可能会接受不了,但也要比把我当成逃犯要强。
他吁了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道,“我们出生在……”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讲述故事,老人却突然挥手打断了他——“算了,还是别说了,这座岛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已经不少了,我已经听够了……你们从那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都跟我没关系……只要不是罪犯就好。”
“我们不是。”奈佛诚恳地说。
老人又开始剁肉,但这次不再啪啪作响。“不是就好,”他说,“不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