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柔软的黑夜（完）
南希最近发现佐藤很不对劲。
这家伙总是阴恻恻地扒在门边,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看着她。复杂的眼神尤其喜欢在她胸口上打转。
一开始南希还以为，这臭小子是进入了青春期，开始对异性身体产生朦胧的念头，正准备好好给他上点生理加心理辅导课,结果,人还没靠近,就看到佐藤脸上爆发出惊恐神色,似乎看到了什么致命打击一般，哭嚎着“不要不要我不要！”风一般逃走。
被遗留在原地的南希：“……？”
她留心观察了片刻，发现不仅是佐藤，狄原这小子也没有了往日的活力,连和大柴柴玩接球游戏时都显得无精打采的。
原本两个孩子自成一统，不太合群,几乎都不和剧团内其他工作人员交流,可现在,南希注意到他们一有空就去跟化妆师道具师之类的人套近乎,有了贞子研发的奶茶开路，他们很快在众多姐姐们的社交圈中打开通道，剧团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卡哇伊”之类的低呼。
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两个小家伙的真正目的：
一个人在询问南希有没有男朋友，结果被告知：黑泽南希虽然身边追求者无数,她本人也喜欢在鱼塘里散发自己无边的魅力,可是从来没有过固定男伴，甚至连能带回家春//宵//一//夜的暧//昧者也没有。
另外一个人则是试探有没有人知道南希的过往,最好能找到几张她幼年时期的照片什么的,得到的答案同样不尽如人意：没有人见过黑泽南希小时候的样子,她自己也对童年经历讳莫如深,不过有人曾在她手中看过一个金鸡独立的小孩子的照片，南希好像很珍视的样子。
当然，告诉佐藤和狄原这条信息的人自己也笑着摆手：“嗐，那张照片不可能是南希小姐小时候啦，虽然我当时只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脸也很模糊，但那的确是个男孩子没错啊！”
说的人没把这个小细节放在心上，可已经开始脑补南希是大丁丁女孩的佐藤和狄原听到这话不啻于晴天霹雳。
两人面无表情地跌坐在舞台上，神色恍惚，浑身都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累了，让世界毁灭吧。
南希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在一次排演之后，把贞子拖进了休息室，“呯”得一声反锁大门，把“贞子好可怜又要被南希小姐霸凌了”的同情视线全部关在门外。
“那两个臭小子怎么回事？”
南希开门见山。
贞子不敢与她视线接触，支吾片刻，像是攒够了勇气，才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来：“南希小姐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和佐藤他们的反常有关？”南希挑眉。
“……嗯。”见南希强势，贞子的声音又弱了下去。
她不确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可当贞子垂下头，看着地上枝型吊灯投下的光影时，就会想起那日南希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剧本可以改写，人生也可以。
空气中似乎又传来香槟玫瑰的幽香，那是一种能让人安逸舒心的味道，所有负面的，糟糕的情绪都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希望。
“事情是这样的……”
贞子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她平静地讲述完自己最大的隐秘，第一次没有因羞涩或是自卑低下头，一双星眸淡然如水，直直地看着南希，想观察她的反应。
早在决定对南希和盘托出的瞬间，山村贞子就已经做好准备，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她都能接受——毕竟她只是一个不成熟的“人生剧作家”，肆意修改“剧本”的后果并不是她能预知的。
只是……
不能预知不代表不能承受。
那颗早就千疮百孔的心正在慢慢修复，它被坚硬的外壳武装起来，足以接受更多无情的打击。
但贞子所有的心理建设都没用上。
南希听完她的诉说后，表现的比佐藤狄原还淡定，除了感叹一句：“难怪你在我家住的时候都会避开我换衣服，之前在休息室能量暴动也是怕服装师发现了你的秘密吧？”
贞子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帮佐藤两人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们许久的问题：“那……南希小姐……你身上有类似的秘密吗？”
她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视线不自觉飘向南希双//腿之间。
南希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脸上又挂起想要恶作剧的笑容：“要摸摸看吗？”
一边说，一边还倾斜身体，向贞子靠近，不怀好意地抓着她的手往身//下伸。
直到把贞子吓得不住打嗝，她才轻笑出声，蛇瞳难得泛起温柔目光：“我不是。”
贞子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面上的神色更为震惊。
每一根羊毛都因为南希的话语而颤抖。
——为了礼尚往来，黑泽南希也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我来自未来。”
未来……？
对于贞子来说，这个词一直遥不可及，作为一个身体有残缺的人，作为无法融入社会的孤独的特异功能者，贞子从来不敢幻想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
即便是在梦中，“未来”也从来都带着痛苦的面具，将她送进令人心悸的深渊。
可不知为何，当它从南希口中蹦出来的时候，竟然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安抚住了她所有躁动和不安，像是温柔的大手，从她头顶拂过，捋顺她炸起的毛发。
“未来要比现在发达百倍，人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贫穷者也可以接收到良好教育获得不错的社会保障，穷凶极恶的歹徒会遭受到更严厉的打击和处罚。”
“人们的思想会变得更加包容友善，对自己的性别不认同从而改变身体的人有很多很多，没有人会责骂他们的选择，还有更多的人会送上祝福。”
“那是个很棒的世界，你所要做的就是等待，努力，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南希声音温柔，不再是锐利得能伤人的利刃，而是高山上淙淙的流水，剪开冬日冰寒，带来最美妙的最动听的消息。
她就像是最娴熟的摆渡人，带领贞子跨越时间长河，看到了数十年后的景象。
南希右手牵起贞子，左手遮盖住她的双眼，在她耳畔轻声道：“闭上眼，跟随我。”
“这里不是飞翔剧团的休息室，而是东京街头，这里四处都是高楼大厦，人群川流不息，每家店铺都挂着绚烂夺目的招牌，整个夜晚肆意而热烈。”
南希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又像是直接在贞子的脑海中响起。
她眼睫动了动，努力在脑海中幻想着南希所说的景象，等她被一阵阵车笛声惊醒时，骤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夜晚的东京街头！
她和南希两人站在由三道斑马线构筑的马路安全岛中，一辆辆线条干净明朗的车辆从她们身边呼啸开过，车辆停止的间隙，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们三三两两穿过斑马线，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
在五六十年代的东京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贞子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南希身边靠了靠。
身边的人却相当镇定，甚至在四下看了一圈之后，还有闲情逸致评价她对未来的理解太狭隘了。
“这就是你幻想的未来的东京？不够啊贞子。”南希双指一抬，地面红名震动，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瞬间铸造成一座座钢筋森林。
她在远方一点，巨大的摩天轮从天而降，砸出阵阵欢呼，南希抓住摩天轮的边缘蓄力一甩，承载着无数欢乐的圆环就缓缓转动起来。
“要去坐坐看吗？”
南希提议。
贞子还没从这神迹一般的幻境中清醒过来，听到南希的询问，下意识的点点头：
“要、要的。”
旋即，手上一暖，她的手再度被南希牵住了。
贞子一路上都在贪婪地打量着周边的景色，目光所及之处，涌现了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新鲜事物，她每一样都想看，只觉得两只眼完全不够用，怎么都无法将每一处尽收眼底。
街道两旁全是贩卖奶茶的小店，左手边清一色的卖珍珠奶茶，右手边则是芋圆。
南希很慷慨，总共买了四杯，都交给贞子提着。
奶茶袋子晃晃悠悠的，像是起伏跌宕的心。
越往摩天轮的方向走，贞子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幸福感越浓郁，这些情绪裹着她，让她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她们买了票，一起钻进一只泛着橘色光芒的摩天轮铁皮箱中。
“宕——”的一下，铁皮箱离开地面，缓缓升空。
贞子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双手捧着属于自己的奶茶，僵硬地坐在位置上。
可随着铁皮箱越升越高，她也忍不住转过头，趴在玻璃上看霓虹闪烁的城市。
人群，车流，招牌广告都落在了脚下，她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俯视着东京。
整座城市都在缓慢流动着。
温馨的洪流从每一间亮着灯的房间涌出，汇聚在大街上，又奔腾像每一条小巷，传递到所有角落。
但这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远处河畔边传来“咻——”的破空之声，贞子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联想到敌袭战争之类的词语，可还没等她卧倒，就看到河岸边的天空炸开一朵斑斓的花。
“是焰火，没见过吗？”
贞子摇头：“我的老家是个贫困的小村子，从来没有这类的祭典活动。”
说话之间，又有数朵焰火升空，橙色，紫色，绿色，照亮整个苍穹。炫目的光芒也将她身边的南希侧脸照亮，仿佛是隐隐泛着光辉的神祇。
当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南希遥遥一指，示意贞子看向直刺天空的东京塔：
“贞子啊，就算是为了再次看到这样的美景，也要耐心等待啊。”
“若是你坚持不住放弃了，就会与未来错过了。”
“而只要你一直走，即便是在黑夜，也能遇见瑰丽的景色。”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摩天轮也缓缓降落，琉璃般的东京慢慢剥离，最终沉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等贞子再睁开眼时，一切幻象都不复存在，她又回到了飞翔剧团的休息室中。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梦境，可手中又好像还残留着甜蜜奶茶的余温。
她正准备开口说话，南希的食指便按上了她的唇。
“嘘——”
蛇瞳俏皮地冲她眨了眨。
“刚才发生在休息室里的事情，我对你说的两个秘密，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咩咩？”
昂？
两个秘密？
贞子诧异瞪大双眼：一个是南希小姐来自未来，另一个……
眨眨迷茫的双眼，贞子小心翼翼地往门边看了一眼，艰难咽下唾沫：“南希小姐说的是……身体上的秘密吗？”
“当然。”
南希轻笑一声，纤细手指绕着发尾，蛇瞳中全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点敬畏之心才好，佐藤那家伙胆大包天惯了，总得让他清醒清醒。”
这意思就是不打算给佐藤解开误会了。
贞子默默替两只小家伙擦了把冷汗。她紧张地点点头，快速退了出去。
果然，一出门，剧团工作人员们关切同情的视线又投射了过来，佐藤和狄原本来在剧场内不安地转圈圈，见她出来，一个箭步冲过来，四只人眼外加两只狗眼都瞪得大大的，无比期盼地看着贞子。
“她怎么说？”
“她下面有吗？”
“汪！”
贞子：“……”
贞子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对佐藤抱有无限同情之外，她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会做——才在幻境中看到了绝美的东京，她可不能放弃。
忤逆南希，死路一条。
神色复杂地看了佐藤和狄原一眼，贞子叹息一声，越过他们离开。
佐藤：“？？？”
狄原：“……我就知道QAQ”
没有佐藤和狄原两个熊孩子的捣蛋，南希之后的一段日子过的相当舒心，她的好心情直接表露在脸上，连剧团众人都能看得出来。
其中最开心的自然要属飞翔剧团的团长崇森正人，他小心翼翼地向南希表达自己想要提高票价和增加场次的想法——既然是东京蛇女的回归演出，自然要举办的更加隆重些才行。
南希翘着二郎腿，正在享受佐藤的摇扇子，闻言，摆了摆手，示意佐藤退下。
语气依旧高高在上，如同女王一般：“提高票价可以，但场次就不用增加了。毕竟我也就唱这一周了。”
剧场内顿时一片死寂。
安静得连崇森正人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回魂，一滴冷汗砸落在地上，脸色比死了三天的人还惨白。
对于崇森正人来说，南希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
台柱子想跑！这怎么可以！
“什么……什么叫就唱这一周？南希你又要休假吗？这次要休息多久？”
他颤颤巍巍地问道，双眼中全是痛楚，仿佛看见金钱离自己远去。
“休息多久？”
南希掀了掀眼皮，给他致命一击：“三五十年吧？”
崇森正人立即噗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双膝用力向前挪动两步，就要毫无廉耻地去抱南希的大腿！
只可惜南希恶心他，翘着的二郎腿往前一踢，抵住了崇森正人的前进。
她也没多说废话，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病历纸，扔到崇森正人面前：“医生下得诊断通知书，我的声带手术失败了，恢复得很糟糕，日后不仅无法唱歌，最好连说话都少说。”
南希之所以大幅度修改剧本，一来是为了掩饰自己歌唱技巧远不如原主的秘密，更多的则是为了今日的脱身做准备。尤其是在此时，耳麦和音箱还没有在霓虹的舞台剧上流行起来，想要剧场内所有观众都能听清台词，就需要演员用极大的声音唱出、说出台词。
这也是为什么在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歌剧、戏剧，都是使用的独特的唱腔。老前辈艺术家们没有科技的辅助，只能靠自己的声带和共鸣完成一曲曲经典剧目。
“这、这怎么会呢……”崇森正人绝望地反复翻看着诊断书，“当时竹里馆医院不是说都治疗好了……啊……”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醒悟：竹里馆医院明面上是治病救人的机构，私下却不知做着什么恶心勾当。前段时间听说被警局一锅端了，在其中还发现许多他们在进行人//体//实//验的证据！
崇森正人已经开始脑补可怜的南希是不是也被他们当作实验品，不然一个小小的声带手术，怎么就能给做坏了呢！！！
“我这里有个新剧本，送给你了。唯一要求就是三位主演必须是我指定的人。”
“至于剧团嘛……好好培养贞子吧，她会是你的下一个金饭碗的。”
崇森正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可是他威逼不敢用，利诱又没有足够的筹码，哪怕是日日夜夜跪在南希的公寓楼下也没能让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回心转意。
坚持数日后，崇森正人锤着发涨的双腿，垂头丧气去了报社：既然南希心意已决，自己只能将这最后一场演出利益最大化了。
最终，南希回归的这周舞台被记者们成为“薪火相传的一周”。
暗淡的明星让开自己的轨道，将自己燃烧成天边最炫目的火焰，迎接新星球的到来。
最吉利的日子，最富丽堂皇的剧院，最贵的票价，最好的观众，以及最棒的演出。
在最后一场的帷幕即将落下时，贞子低声喊住南希：“南希小姐，你真的要离开吗？可你不是有……”
作为南希最忠诚的小跟班，贞子自然知道南希的“特异功能”都有哪些。尤其是当时休息室发生意外时，南希给服装师等人塞的白色小药片瞬间治愈了他们，贞子不相信她无法治疗自己的声带。
南希笑了笑，她歪歪头，将【香槟玫瑰】卡在贞子的发髻上。
手指划过她精致的妆容，南希眼神温柔：
“可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人生啊。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你一个人也要勇敢起来，贞子，就像‘樱吹’那样。从禁锢着你的井中走出来，去看看这个耀眼的世界，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爱意吧。”
厚厚帷幕缓慢落下，将观众激动的赞叹和掌声都隔绝在外。
镁光灯的光线被懒腰斩断，后台暗淡下来，最终完全遁入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贞子下意识伸手接住，那东西很薄，像是一张硬纸片。
还没等她仔细去分辨南希扔过来的是什么，空气在这一瞬间粘稠起来，瞬间之后，贞子再也感觉不到南希的存在了！
她就像是一场烟雾，消散在了风中。
贞子站在原地怔愣好一会儿，终于想起南希留给自己的硬纸片。
就着昏暗光线仔细查看，她发现这是一张旧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她裹着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袋子般的衣服，正窝在街角乞讨，只有望向摄像头的一双蛇瞳是明亮不屈的。
这是……南希小姐小时候？
难怪剧团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往——那么骄傲的女王怎么可能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
更何况南希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路，无论是成为“樱吹”，还是“深河”，都意味着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贞子反转过照片，目光微凝。
在照片反面写着几行小字，正是南希的笔迹：
——“每一段努力的过程都值得被尊重，没有天生完美的人生。摒弃那些会让人变得不好的东西，远离那些带来负能量的事物。学会选择，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注一）”
——“努力成为霓虹最棒的女演员吧，你也会成为未来最美的风景之一。”
——“那个时候我们必然会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