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日暮来临,狭小黑暗的阁楼内,最后的一缕金色的光线渐渐从窗台上消逝。
眉庄伸手探了探,想要把光线留在手上,但是努力许久,只是手掌动了动,臂膀一寸都无法抬高。她苦笑地想,难道自己以后都要瘫痪在床上了吗?
瘫痪得越久,越是容易失去信心,十几天过去,她的知觉从手指恢复到手掌,好像冰冻人,全身的神经等待着一寸寸解冻化冰,只是这个进展太慢了,即使她能够等,有些人不能等。
菊娘开始几天满怀希望,每天都会来看她,但是日子过去,只见她毫无变化,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就怕她一直这么瘫痪下去,自己一辈子都要养着一个毫无所用的残废。
眉庄想起她问起梁氏和盛家的时候,菊娘无比嘲讽的表情。
“呵呵,梁氏,盛家……”菊娘听着她的话,愣了一下,随即是一阵不可抑制的尖刻的笑声。
“你笑什么?”眉庄从她的笑声里感觉到一丝不安,“难道美国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你倒是很关心他们,谁知人家会不会还记得你!”菊娘一声冷笑,刚开始被人挟制的时候,她寄望于盛家能够及时找到他们,可是不久盛世宁车祸重伤的消息见诸报端,然后就是梁氏携带儿女陪同丈夫去美国治疗的新闻。
也就是那个时候,盛世宁在美国的风光和富有第一次被世人所知晓,其家庭背景和经历也被揭露出来,在长篇累牍的江浙战争报道当中尤其受人瞩目。在舆论当中,梁氏成为了贤妻良母的典范,多年来丈夫漂泊海外独自抚育儿女,如今丈夫重伤依然不离不弃,反倒眉庄的庶女身份被揭破以后众人哗然,尤其眉庄的生母还是督军的小妾,更加受到非议。人们不明白,盛世宁可以为了一个庶女的失踪而亲身从美国赶回,却从不曾想要把梁氏及其子女接去身边,任凭他们的生活过得穷困潦倒。一方面是梁氏的贤德贞淑,一方面是盛世宁的薄情寡义,巨大的反差使得舆论一面倒地倾向梁氏,即使当局受到压力撤下关于盛世宁和梁氏的报道依然无法阻止。
“你在上海的名声已经毁了,即使能够活着出现也是一个乌糟不堪的人!这样子嫁得到什么好夫婿啊,依着你的相貌也是跟我一样做妾室的命了!”菊娘不是不磋叹的,没了督军府,她还指望依靠女儿呢,可是眼看也是一场镜中水月了。在观念依旧保守的民国,失踪对女子名节来说是极大的伤害,尤其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五年的时间,足够一些低俗的人将所有不堪的场景按在眉庄的头上。即使她是清白的,也无法从脏水里洗清。何况眉庄原本低贱的出身,使得人们对她的偏见更大。
“在这一点上,你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梁氏了,还想着他们会把你接回去?盛世宁要是身体好些还有可能,可是这么久也没有回中国露一下面,倒是前段时间还看见梁氏的哥哥梁子龙,混得不错啊,居然投了国民党,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
“不是听说他和盛家之间有仇吗?盛世宁能够让他这么得意?就是说,盛家现在都是梁氏把持着,也是啊,人家可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这个庶女又算什么啊!”
菊娘心里充满怨气,若是有一点指望,她也会想尽办法跟盛家联系,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谁想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啊,跟着刁虎真是受够了!可是眉庄始终昏迷,盛家那边自从盛世宁重伤,舆论偏向梁氏以后,就没有再发寻找眉庄的告示,之后也没再听过什么消息,显见得是指望不了了。
既然从盛家得不到好处,而徐长林那里她也不敢去,一时之间也只能依附着她原来的那个姘头刁虎了。
“父亲车祸重伤了!?”眉庄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嗡地一声,就再也听不见菊娘其他说的话了。
“怎么可能呢?”盛世宁身上也有她炼制的护身宝衣,可是父亲是在寻找她的途中遭遇横祸,若是事先毫无防备,他根本不会穿着那件背心的。她想着父亲乍听到她失踪的消息时候的忧心如焚,不顾一切,抛开了美国的一切事物前来找寻;想着父亲至今重伤未愈,辗转病床的痛苦消沉,不禁泪如雨下,此时,她真的痛恨自己的不良于行,毫无能力!
“喂喂,你哭什么,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菊娘发觉自己自说自话,嚷嚷了几句,见眉庄始终不理她,只觉得没趣,“哭有什么用啊!现在还有谁能帮你,说出来我也轻松一点!”
“让我静一静……”眉庄昂着头,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她很少为自己哭过,即使是初到民国的时候也没有哭,也许是有了牵绊吧,盛世宁和茂冉、阿潘都是她牵挂的人,有了牵挂也就变得容易伤感。自从醒来发现空间无法打开,仿佛生命的一部分的丢失,再看到自己成为了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的瘫子,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她差点崩溃,一直强忍着心中的恐慌和无措,如今又听到父亲盛世宁车祸的消息,心里堆积已久的苦闷和悲伤顿时如同决堤的水流倾泻而出。
“都已经瘫了,脾气还不小!”菊娘第一次看见女儿哭,想到她现在的处境,心里也是有些恻隐悲凄的,然而很快就想到也许眉庄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才会哭得这么伤心,顿时一张脸就拉了下来,嘴里絮叨着,愤愤地走了出去。
眉庄并没有哭多久,泪水逐渐在脸上干涸,然而根本抬不起手去擦拭。望着黑暗的阁楼,逼仄的空间,唯一能够透透空气和一点阳光的窗口,不禁苦笑,也许这就是未来自己所要面对的命运,当初风光无限的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虽然已经有两辈子的遭遇,可是细数起来,自己真的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前世一直在大师兄等人的庇护之下,未婚夫的事情也是在最后暴露出来,今世也是一直顺风顺水,有了空间的帮助,一切都是手到擒来,然而骤然面临着瘫痪在床的境遇,这个落差太大了,真是比直接杀了她还让人痛苦!
可是比起自己多舛的命运,她更牵挂的是大洋彼岸自己家人的境遇,如果真如菊娘所说,盛世宁的伤势一定很严重,以致阿潘无法两头顾及。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只要拿出空间灵泉,多大的伤势都可以痊愈,可是现在……
她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父亲的车祸和她的被炸是有关联的,日本人对自己凶狠的出手决不是因为精武馆的那点恩怨或是想要一网打尽锄奸队精英的意图,否则为什么在锄奸队那些精英都脱身走后还要用炸药单独对付自己一个人?
日本人事先埋设好炸药不是为了那些已经在他们手里的锄奸队员,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就是自己吧!
想起宫崎骏的警告,想起爆炸前日本巡捕队长佐藤疯狂而得意的嘴脸,眉庄心里有了了悟,日本人想要对付的是自己,也是自己背后的盛氏公司!梁氏母子临行前的突然变卦,有可能也与此有关!设想一下,盛氏公司巨大的财富引人垂涎,尤其掌握着日本人觊觎已久的特效药厂!而能够触及公司利益的,除了盛世宁、眉庄,还能有谁呢?阿潘毕竟是养子,在外人想来,与盛世宁一定隔着心腹,现在盛世宁和眉庄一个瘫,一个死,障碍尽除,唯一能够继承盛世宁的事业,获得他的信赖的,只有梁氏的那些儿女!而梁氏与梁子龙关系密切,早已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
所以现在,最危险的就是盛氏公司和她在彼岸的那些家人!当然,如果日本人知道她还活在人世,马上要对付的就是她了!
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眉庄反而收起了自己失去空间以来的失落和沮丧,多年来她对空间的依赖太深了,以致乍然失去就丧失了心境,可是回头想一想,命运给她的惊喜或惊吓已经不止一次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不过如此。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难道自己没了空间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吗?就是有了空间,她也不是万能的!
“你女儿现在还好吗?”阴沉沉的声音在阁楼中响起。
刚刚下楼,菊娘就听到拐角处的声音,吃惊的回过头,道:“虎哥?”
来的人是菊娘所在的这个骗子团伙的头目。姓刁,名虎,身材壮硕,手脚粗大,眉眼看着仁善,但一瞪眼立刻凶神恶煞。菊娘心里对刁虎有些发憷,忙道:“好什么好啊!都半个月了,连一只手都动不了,就是个瘫子了!”
“瘫子?把我一个手下给废了的瘫子,真是有趣!”刁虎阴恻恻地笑道。
菊娘不敢隐瞒,照实说道:“这几天我到处找了,也没见她身边有什么暗器,不会是已经丢了?或是一次性的用完了?”
刁虎“哼”笑了一声,道:“你的女儿,要是跟你一样脑子简单就好了!”可惜是个毒美人,轻轻碰一下都要命的,看得到却吃不到口里。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他一个人贩子,什么手段没有!
“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要跟女儿去美国,现在你女儿醒了,你的愿望该实现了吧?”
菊娘一个激灵,忙道:“虎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女儿瘫成这样,还有谁会要她,去美国可别想了!”
“你女儿醒了可是一件好事情,不过若想就这么走了,那我可不答应!”
菊娘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有这个心思,那里敢表露出来,忙道:“怎么会呢?我们母女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全靠了虎哥的帮衬,正想着要报答一二,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得了好处立刻背弃的小人!”
刁虎笑了笑,眼睛缓缓眯起,露出一丝残忍和血腥,道:“记得你说的话!”
菊娘打了个寒颤,她很清楚这个头目的手段,什么念头都不敢再有。
刁虎道:“既然你女儿醒了,看来康复是有希望的,明天就请个大夫来吧,我是好人做到底,对你从来都没有亏待过,对你的女儿也是一样的!”
菊娘忙千恩万谢了,刁虎转了个身,却并不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菊娘胆战心惊的,不知刁虎要跟她说什么。却听他道:“其实,凭着我们俩个的交情,放你走是可以的,不过……”
菊娘猛地抬头,心里有了一丝希望,在这个团伙里的日子不比从前在花楼里,做下的案子多了,随时都害怕自己被抓住,她担心自己以后年老花黄,刁虎迟早要甩了她,还要卖到青楼里去,等待自己的就是低等下三滥的窑子,这种事情她已经见过不少了。而现在,老大说可以放她走?……她没听错吧?
刁虎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他伸手摸着菊娘姣好的脸,忽然用力一拧,拧得她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然后笑道:“你这张脸可是有很多人认识的!想走?也不想想你手里的案子有多少!那些海关的卡子你一个也过不了,惊动了巡捕立刻就拿你进大牢!”
菊娘一听就心虚了,背上一股冷汗冒出,刁虎心中冷哼,白痴,谁会白白把摇钱树给放了?想走?做梦吧!看她被吓住,道:“我也不想看见你后半辈子在牢里过了,这些年我也算对你不薄吧,等再过些年,这世上不那么乱了,你就拿着钱自己去过日子,何必一定要去外国?”
菊娘被刁虎连唬带吓,哪里还敢有一丝别的心思,忙道:“虎哥,我这一辈子就跟定你了,只要你还要我,我那里也不去!”
她见刁虎连连冷笑着,心里更乱,道:“虎哥,我跟你交底吧!美国肯定是去不了的,我那女儿还不知能不能恢复,我这辈子就靠着虎哥你了,你可别丢下我啊!”
她把眉庄的处境和梁氏在美国的情况一股脑全都说了,不敢有一丝隐瞒,赌咒发誓表明自己绝不敢有一丝脱离刁虎的心思。
刁虎一笑道:“那就好!反正你这女儿也靠不住,还不如榨出一点油水来!”
“你听我给你筹划一番你那个女儿,若是好不了,那很简单,凭她的颜色,有的是想要接手的男人,到时候她一个瘫子,嫁谁不是嫁,你是她的母亲,终身大事还不是你说了算!到时候一笔聘金是少不了的!”
菊娘咽了一口口水,心道:“这哪里是嫁,明明就是卖!”可是想想那些挟制她的人,似乎并没有说过不能将女儿给出嫁了,而且自己正正当当地甩掉了一个包袱,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快意,觉得方法可行!
“那若是身体恢复好了呢?”
“若是彻底好了,我看没有人的颜色及得上她,以我的眼光和手段,好好打造一番出去,一定会在上海的社交界里大红大紫。若是你能把她拿在手上,以后吃喝不尽,又自由自在,岂不比跟她出国还风光得多?”
这些话在菊娘的心上重重撞了一下,她连忙摇头,道:“不,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去卖身的!”
“傻瓜,你不知道现在上海的上流社会里流行的社交名媛吗?那些有出洋背景又是大户人家里出身的千金小姐都巴不得出些风头,有权势的人也愿意捧她们,一掷千金还趋之若鹜,弄出的一些风流史都成为社交界的佳话……..你女儿既有出洋背景又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比那些名媛更矜贵!不用卖身也有人捧着,不费半点力气挑个有钱有势的嫁了,你当个现成的官家丈母娘不更好?”
不用卖身?菊娘听到刁虎给她勾勒出的这条路子,也有些心旌动摇起来,她自己就是靠美色走过来的,也过了一些富贵日子,若不是被人挟制,她这时还是个官太太呢!只是自己命不济,可不是这条路走不通!当年进徐府的时候多少烟花姐妹羡慕来着?
这么一想,脸上立刻带出了一些犹豫,眼中现出一丝贪婪,全被刁虎看在眼里。
“可是,我女儿的名誉已经败坏了,而且她只是个庶女,哪里做得了什么名媛啊!”菊娘想起那些挟制她的人,决对不会容许她让眉庄抛头露面的,前景虽好,可是她不敢啊!
“那就让她做个交际花,然后嫁入豪门做二房!现在做小妾的比以前更自由,还可以离婚的!”这个时候政府的高官依然三妻四妾的,在朝不保夕的时局里,能够做个官员或富室的小妾也比现在这样的处境要好得多了。
刁虎见菊娘已动心,再接再厉道:“反正美国那边不会有人来接你们,若不靠自己打拼,你们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日子?时下包装一个小明星,小歌女容易的很,阔少爷们又喜欢,你女儿的资质一定是会红透半边天的,到头来你就靠着女儿享福,说不定我以后还要仰仗你们赏口饭吃!”
“可是……可是,”菊娘嗫喏着道:“我担心……我那女儿不会听我的,她也是个有些手段的……”
“再烈性的女人也拗不过窑子里的老鸨!我们这里,有的是办法她!不过,在这之前,你要配合一下,该下药的时候下药,该惩罚的惩罚,总要叫她服服帖帖的听你的话!”
刁虎的眼睛深深的眯起来,管她盛眉庄三头六臂,总不会逃过自己生母的暗算吧!何况现在又是个瘫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再不济,给她喂一点鸦片,到时候从身体上,从精神上都把她牢牢的控制住,再也逃不出手掌心!
菊娘精神恍惚地回去想了又想,直到夜晚才拿了一个包裹急匆匆出门去,她找了一个电话亭,打出一个电话,等了许久才等到有人来见她。以前这个人会细致地询问眉庄的情况,然而此时却颇不耐烦。
“你回去吧,以后你女儿的事情我们不再管了,那笔钱也不会再给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情!”
“可是……我女儿她醒了……”菊娘本来还想领到一笔赏钱,却见对方没有丝毫在意,摆手道:“我的话你没有明白吗!你女儿的事情你自己做主,跟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菊娘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的行踪报给了刁虎,刁虎得意地笑了笑:“傻娘们,以为我不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吗?藏藏掖掖的,早就让我查的一清二楚了!”如今买通了那边的人,菊娘和眉庄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手中,任他搓圆揉扁。他只要做好了那件事,就有可能在上面讨了好处,升官发财也不在话下,谁还稀罕做个人贩子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