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自京城千里南下江南,一心想着重回自己阙干巷的旧居中一看,却直至昨日才终于成行。
只是,他踏入阙干巷之后的一番奇遇,却是他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先是没想到自己阙干巷的旧居中,主室竟被人收拾得如此齐整,仿佛一直有人居住。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舒恨天的提议下,两人去黄家山坟场掘开王富贵的墓查看,非但见墓中空有一副衣冠,而且竟真的遇到了“王大爷”本人!
而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在“王大爷”与“老伯”的详尽叙述下,他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竟然是当今皇帝李重盛与妖界三圣使绿雨的私生子,这意味着他非但是皇帝的儿子,而且还是妖族的后代。
得知了这一切之后,徐恪心头不禁涌起了千种情绪,惊奇、意外、感慨、激动、悲伤、痛苦、愤怒、仇恨、矛盾、自责、感激……种种情绪就如潮水起伏一般撞击着他内心,这一个夜晚,对于徐恪而言,注定是难以忘却的一夜!
而最令他久久挥之不去的,依然是悲伤,难以抚平的一股悲伤,他的眼眸,已无法受控的流下泪水……
他的生母,妖界三圣使绿雨如今已然不在这个世界!
他青梅竹马的香梅,如今已然长眠于杨家坟场内,尸身已完全朽烂!
这一切,难道都是命运吗?
命运仿佛是一座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高塔,他遥遥在上,令下界众生高不可攀,却可以为所欲为,随意决定众生的生死……
非但是人类,哪怕是妖族,但凡下界众生,都受命运摆弄。
这一切,仿佛都不可改变。
徐恪辞别郎千山与苟富贵之后,即匆匆下山,回到府衙之后,便闷闷不乐呆在房中,只是一个人静坐枯想。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吗?
会不会有一种法子,能够改变众生的命运?让它按照各自心中所想的方向发展?
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王阁中的经历。
在神王阁的云影楼中,徐恪借云影珠之力,竟能够随意穿梭时空,来到另一处命轮,而在那一处命轮中,每个人身上命运的变化,竟与原先的命轮大不相同!
会不会有一种命轮,自己的娘亲依然活在世间,而香梅姑娘也得以不死?
……
……
就这么呆呆空想着,不觉间就已是黄昏。
魏嘉诚前来叩门,说道知府大人有请,请徐大人去府衙内院的“景炎楼”中共聚,大伙儿共用晚膳。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十三、酉时、杭州府衙内院、景炎楼】
屠青青在细湖旁的“景炎楼”中摆下了一桌盛大的酒宴,席间坐着的,除了有徐恪、舒恨天、魏嘉诚之外,还有刚刚被屠青青救出分水堂的方蓉与方婉。
原来,江南道经略使汤山劭果然守信,今日傍晚就已命人将一百二十万两纹银专程送到,这样一来,徐恪次日即可动身回京,这一顿晚宴,也算为徐恪等人饯行。
席间,屠青青就说起将分水堂交由方蓉来接掌之事,出乎徐恪意料之外的是,方蓉并未有任何推辞,而是一口应允。
徐恪看着这位稚气未脱的女孩,心道她才十六岁,一般的女孩在这个年纪只是呆在闺中学些针线活罢了,实在看不出她竟有如此决心与气魄,敢去接手一个四千余人的江湖大帮。
再仔细瞧方蓉的模样,秀丽的外表下却藏着一股豪侠之气,隐约有乃父之风,他不禁暗自叹道,方二哥,你的女儿丝毫不输于男子,如今方家的分水堂重新交还于方蓉、方婉之手,你在泉下亦可瞑目了!
之前,徐恪也曾向屠青青建议,待除掉康铭博之后,索性将杭州分水堂就地解散,所有堂众各归原籍,务农的还是去务农,跑腿的也还是去跑腿,如此一来,既能让江南盐场的买卖不再被分水堂垄断,又可还杭州府百姓一片太平。
然而,屠青青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整个江南盐场的生意规模庞大,如果一下子解散了分水堂,那么这么大一批盐交由谁来贩运?官府里的人不过空有一副嘴皮罢了,若全数交由民间盐商,则势必引起众多盐商一哄而上,盐商们若各自为营、恶意竞争,到时候,局面反倒不受控制,而受苦的还是江南百姓。
杭州分水堂毕竟经营盐业数十年,加之帮中还有大小船只近百艘,几乎掌控着整个江南与江北道的水运,若骤然将之解散,非但杭州府的盐场生意会大受影响,就连整一条运河水路的货物运送,也将无人无船可为。
而最重要的,分水堂中虽有不少欺男霸女之徒,但多数堂众却是附近的农人与水手,强行解散分水堂无疑也是断了这些人的生计。
依照屠青青的想法,凡事均在人为,分水堂在方文昭与康铭博手里的时候,就算坏事做尽、臭名远扬,但是之后到了方蓉与方婉的手中,焉知不会痛改前非、变恶为善?
徐恪知道屠青青的用意,让方蓉接任分水堂的总堂主只是个名头,其意不过是为了服众而已,真正掌控分水堂内外诸务的,自然是杭州府衙了,也就是说,今后的分水堂,将尽数听命于屠青青。
另外,魏王交代给屠青青的重任,也并非只是一年上交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还有明年、后年……这之后,自然每年的盐税数目只可增多不能减少,若没有杭州分水堂这样一个江湖大帮供其驱使,只靠知府衙门里的那帮人,叫屠青青如何能完成魏王的重任?
明白了屠青青的良苦用心之后,坐在席间的徐恪,不禁对这位新任知府频频点首。
然而,徐恪心中随即又生出一股疑虑。
屠青青身为修行千年之上的大妖,不但心智超群、手段高明,且还精擅“勾魂大法”,能迷惑人心智,她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魏王,到底是图谋的什么呢?
不过,他这一番心思自然也就心里想想,绝对不会当面去问屠青青。
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蓉与方婉趁着大家高兴,突然就朝徐恪上前下拜,恳请徐恪能收她们两女为入门弟子。
徐恪心下顿感惊诧万分,他忙起身离座将两女扶起,再偷眼去望屠青青,却见她笑意盈盈,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知这定是屠青青早就与方蓉、方婉商量好了,就等着桌前看徐恪会如何反应……
徐恪怎能答应方家二女之所请?他心道休说我如今就这点微末武艺,就算我学武有成,又怎可做你们的师傅?
你们的祖父死在我手,你们的父亲因我而死,我何德何能,如何做得了你们的师傅?
无论方蓉方婉如何求肯,徐恪只是摇头坚辞,没办法,在屠青青劝解之下,两位女孩只得怏怏作罢。
徐恪为表歉意,遂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那块“镶金虎牌”,将之递给了方蓉。
舒恨天见状大惊道,无病老弟,这可是代表着你千户身份的青衣卫虎牌啊!你怎可将它随意送人?!
徐恪摆手笑道,无妨!这块牌子就留在蓉儿身上,将来到了万一之时,或可派得上用场,你们也无需担心,待我回京之后,只说腰牌被我路上遗失,叫吏部帮我补办一块就是。
魏嘉诚心道,遗失腰牌可是不小的罪名,你徐大人说得倒是轻巧,让吏部帮你补办一块,吏部铨选司的那帮人,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不参你一本就算万幸了!这件事往小了说是有失官体,往大了说就是怠忽失职,若是被言官借此弹劾,搞不好就得丢官去职啊!
可他虽心中焦急,但见徐恪面上一副云淡风轻之状,自也不敢上前阻拦。
方蓉眼见腰牌上刻着“徐恪”两字,又见整块腰牌雕工精美,一个虎头栩栩如生,立时爱不释手,但她也不敢就这么随意接取,而是转头看向屠青青,见屠青青点头默许,顿时无比欣喜地接过腰牌,贴身藏于怀中。
是夜再无别事,众人对着府衙内院中的细湖月色,把酒临风,自在饮酒,不胜洋洋之喜。
屠青青虽已从舒恨天口里知晓了徐恪的离奇身世,但看徐恪不语,她也只当不知。
不过,屠青青心里也觉着奇怪,徐恪既已知晓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如何面上神情还是如此平静,就仿佛今日今时的徐恪,与昨日昨时的徐无病,并无半点区别。
……
……
酒宴罢,徐恪回到自己的庆元居中休息。
他什么都不再多想,只管倒头就睡。
匆匆一夜,便已过去。
翌日天明,徐恪记挂着姚子贝的病情,遂卯时初刻便率队出发,屠青青与方蓉、方婉一直送行至杭州城北门外。
徐恪与屠青青当先骑马而行,后头紧跟的是魏嘉诚与舒恨天,后面马车内坐着的是方蓉与方婉,再后面就是满载着盐税官银的车辆,最后的一辆囚车内,则绑缚着兀自浑浑噩噩的康铭博。
徐恪从京城里带来的一百多名青衣卫健壮卫卒,此番自然也尽数跟着千户大人回京。如此一来,车辚辚、马声声,一百多人马押着车阵从杭州城的大街上列队而过,这一番浩大声势,自然也吸引了无数路人前来围观。
围观的百姓们也随着议论纷纷了起来:
“听说是钦差大人回京了,这位大人好年轻啊!啧啧啧,模样还这么俊!”
“前任知府吴大人的案子,查清了?”
“查清了,听说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分水堂的总堂主方铭博,瞧,就在那囚车里押着呢!”
“这么快就查到了凶手!钦差大人还真的是厉害呀!我看这方铭博就不像是个好人,听说他一直想除掉吴大人,这次老天开眼,钦差大人一举破案,吴大人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车上那一箱箱的是什么呀?”
“是官银!这次咱们杭州府上缴的盐税,听说有一百多万两呢,都在那些箱子里头!”
“乖乖!一百多万两啊!要是给我用,得用多少年才用得完!”
“呸!你想得美!小心你有命拿没命花!”
……
钦差队伍行进至杭州北城门外,徐恪忽见又有一大片人群早已在城门外候着,正等着与他们道别。
这送行的人群中,多半是杭州知府衙门内的属官,其余则是杭州城有名的富户乡绅,这其中就有新任杭州府通判的杨俭祥。
徐恪下马之后,并未与他人多言,而是径直上前抓住了杨俭祥的手,神情甚是恳切,然而他想说句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俭祥见徐恪对自己竟如此看重,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施礼道:“徐大人,下官此番蒙李大人破格提拔为通判,下官感愧于心!请徐大人放心,下官此后定将恪尽职守,为我杭州府百姓竭尽驽钝!”
徐恪点了点头,可他原本想说的是杨家被焚的那件案子。
纵火焚烧杨家的凶手已然查明,可是,该怎样向杨俭祥交代?
“嗯!好好干!不要辜负李大人和朝廷对你的厚望!”
“是!下官今后绝不敢稍有懈怠!”
徐恪转身上马,却又望见一路奔来的徐有容。
徐有容被继母诬告,若非徐恪全力施救,如今早已被当众处斩。
“徐大人!民女来为您送行了,这是民女一点心意,还望大人收下!”
徐恪笑了笑,随即策马而行。
“心意我已领了,礼物却不必!”
徐有容望着手里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神情有些木然。
那荷包里放着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和徐家祖上相传的一块贴身玉佩,是她心中最为珍贵之物。
“徐大人,珍重!”
徐恪就在众人的道别声中,与屠青青等人骑马往北而行……
出城十里之后,徐恪遂与屠青青拱手作别。
屠青青将一封密信交到徐恪手中,叮嘱他回京之后,当即刻面呈魏王。
徐恪最后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杭州城,随即策马北行。
仲秋时节,天气徒然转凉,卯时初刻之时,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霜露,秋风吹来,令人不免心头微冷。
魏嘉诚见钦差大人已启程,随即向众手下挥手道:
“出发,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