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七、酉时、西湖中央、画舫内】
徐恪思忖了一会儿,对于如何处置龙井仙翁一事,心中仍难决断。
无论如何,要他亲手将昔日救他出虎口的老伯抓进杭州府的大牢中,他决计无法做到。
于是,他听从舒恨天的建言,决定对吴文龙一案暂缓处置,还是先回府衙再说。
徐恪好言安抚了郎千山几句,来不及再叙旧,便与舒恨天一道匆匆赶回杭州府衙。
他要急着与钦差李秋商议。
自从徐恪南下杭州以来,但凡有难以抉择之事,他都要与李秋商议,也几乎都会听从对方的意见行事,这已然成了徐恪的习惯。
不过,手下来报,知府李大人却不在府衙之内,至于去向何处,手下人却不知。
徐恪在庆元居中左右踱步,又在府衙内院的细湖旁来回踟蹰了许久,心中仍然是左右为难、茫无头绪……
直至申时将尽,忽有卫卒来报,说是知府李大人已在西湖边备好一艘画舫,请徐大人与舒、魏两位百户一道上船,今晚李大人欲与诸位大人于湖上夜饮。
徐恪闻之,遂欣然前往,及到西湖边,果见一艘巨大的画舫船已停靠在西湖断桥边,那画船装饰锦丽,船体宽阔,上下共有两层,远远看去便见气势恢宏,并非一般的游船可比。
徐恪上得船来,便见李秋与舒恨天、魏嘉诚早已在顶层的雅间内相候。众人略略寒暄了几句,李秋便命手下上菜添酒。
待得酒菜上齐,画舫徐徐往西湖中心开动,两位百户似提前说好一般,便知趣地往船下的雅间内就坐饮酒。徐恪正讶异间,李秋却笑道,那两位百户不过一介武夫,且让他们船底饮酒即可,今晚咱兄弟二人,就在这湖上豪饮,一边听风赏雨,一边观湖望月,如此岂不更好?
徐恪见对方如此盛情款款,自也不好太过拘谨,当下就客随主便,与李秋共坐于船顶雅间内靠窗的桌前,一边看湖水纷纷从眼前掠过,一边与李秋举杯对饮,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美酒共饮,着实是一件人生乐事。
西湖之美虽闻名于天下,然湖体却不大,方圆不过十余里之广,那画舫徐徐开动,未几便已划至西湖中央。
此时的徐恪,不知怎的,白日里急着要与李秋商议吴文龙案情,他迫切地想知道李秋对于是否抓捕龙井仙翁一事是持何种看法,可等到他与李秋真的坐到了一起之时,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徐恪忽然间就想到,这位大乾署理盐务钦差兼新任杭州知府李秋,其实应该呼他(她)一声屠青青才是。他之前在杭州城北遇袭,右腿被少山长老了凡一记铁棍打得骨碎筋离后,躺卧于床上养伤之时,曾听舒恨天讲起过这位屠青青的真实身份。这位钦差的真实面目非但不是凡人,乃是潜行于神洲大地的一位大妖,而且还是舒恨天的结义“四哥”。他清楚记得,当时他曾问起书仙老哥,你这位四哥的原身为何物时,书仙老哥回道,四哥原身乃是一只大白兔。
徐恪当时就觉得异常有趣,以他少年人心性,当然想不到一只可爱的大白兔却也能修炼成妖。他甚至还想象着,他日这位钦差若有机会显露原形时,那这位威风凛凛的钦差大人看上去该是一只如何可爱又调皮的大白兔。
而且,更令他觉得有趣的是,同样是山林兽类修炼所化,舒恨天原身是一只大白鼠,化成人形后,却是手短脚短、长髯垂地、细眼如豆、脸容苍老的一副奇丑模样;而屠青青原身是一只大白兔,化成人形后,竟然是眉眼清秀、皓齿朱唇、面目如玉、身姿倜傥,堪称是人间的一位绝顶美男子!
也不知为何,徐恪从心底深处选择忘却屠青青的兔妖身份,而只是将他当做是一位英俊不凡的兄长,而且,这位兄长非但生得俊秀飘逸,胸中更是藏有百般谋略,不愧为魏王推荐、天子简命的钦差大人。
再者,自他来到杭州之后,各种琐事杂事、惊险意外之事就交替不停地出现,先是他在府衙内院养伤时,大雨中竟有人“送”来飞刀,其后,他从吴文龙一案中又查出种种疑团,再后来,他还发现年少时王大爷一家父女惨死一案,也是疑云重重,而且身为杭州府典史的杨俭祥竟暗藏利刃突然行刺他这位千户,再后来,他趁方铭博与落阳密会于楼外楼之时,带人突然袭击分水堂总坛,将方家二堂主方树虎救回府衙,岂料,方树虎脱离分水堂之后,没过多久便毒发身亡……这种种奇事怪事、忧伤愤恨之事纷至沓来,令他无暇分心,更让他没有时间去推想屠青青的真实身份乃至来杭州之真实目的。
在杭州的这段时日,徐恪几乎已忘记了,他身边除了一位鼠妖之外,还有一位兔妖。
而今日,他在龙井山上竟然巧遇昔日的救命恩人——老伯,而这位老伯竟然就是被附近乡民敬呼为“龙井仙翁”的郎千山,而这位郎千山竟然还是舒恨天的十哥。
徐恪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他身边的那位钦差李秋李大人,其实还是舒恨天的四哥。
也就是说,钦差“李秋”其实也是龙井仙翁郎千山的四哥。
看着船窗外湖面平整如镜,徐恪心中却已是潮水涌动。他暗自心道:“李兄既是书仙老哥的四哥,岂不就是龙井仙翁的四哥?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人结义情深,自然相互袒护,我此时倘若问他吴文龙一案真凶已然查明,乃是你十弟郎千山,对那元凶该当如何处置?他定然会为他十弟百般辩护。那么我问他吴文龙案情还有何意?倘若我避过此事不问,那么对昔日救我于屠刀之下的‘老伯’,我究竟该何以待之?咳!……”
屠青青却仿佛听出了徐恪心里的叹息之声,她亲自为徐恪杯中斟满了酒,笑着问道:
“无病贤弟,今日上龙井山问案?问得如何?”
徐恪苦笑,“李兄,今日小弟上了一趟龙井山,那前任知府吴文龙被杀一案,真相已然查明,可是小弟听闻那真相之后,心中着实是感到匪夷所思啊!”
屠青青仰起她雪白的脖颈,将杯中盛满的百年女儿红一口饮尽,依旧是笑道:
“你上龙井山之事,我已听小舒讲过。不过,你所认为的案情‘真相’,真的就是真相么?”
“怎么……”徐恪转头看向屠青青,忍不住反问道:“李兄觉得,此案背后,还有隐情?”
屠青青道:“你真的以为,杀死吴文龙的真凶,便是龙井山上的郎千山?”
徐恪道:“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可是……”屠青青复又问道:“你仔细想想,何以吴文龙的尸身被发现时,浑身呈焦黑之状,且四肢蜷曲,头歪身斜,其状可怖之极?”
“这个……”徐恪略作思忖,便道:“下山时我听书仙老哥所言,那龙井仙翁所修炼内功,走的是纯阳一脉,其内力若不慎导入吴文龙体内,便会如骄阳烤炙青草、烈火焚烧绿竹一般,令吴文龙四肢百脉尽遭阳火烧灼之苦,其尸身变得焦黑蜷曲,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
屠青青微微一笑,又将刚刚斟满的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徐徐言道:“那吴文龙的尸身,你亲眼所见,其状非但可怖之极,且有垂死挣扎之象,说明吴文龙就算猝然身死之后,其魂魄仍不得安,故而尸身存放于木棺之内,于六月酷暑天气,竟两月而不腐!若非贤弟那一日的‘回龙汤’,兴许这吴文龙的魂魄到如今依然不得离体。人世间,只有那些至为歹毒之物,方能令人死后还要经历万般痛苦。试问徐大千户,是怎样一种毒,能令吴文龙死得如此凄惨?”
“七星断魂散!”徐恪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心道若吴文龙是中了“七星断魂散”之毒而亡,那么凶手该当是方铭博才是。
“错!”不想,屠青青却摇了摇头。
“不是‘七星断魂散’?”
“‘七星断魂散’虽毒性猛烈,当日就会毒发身亡,然中毒者死后,魂魄却能安然离体,此毒尚不致能锁人魂魄这般歹毒。”
“若不是‘七星断魂散’,那么是哪一种毒?”
徐恪心想,若吴文龙所中之毒并非七星断魂散,那么杀死吴文龙的凶手,难道还另有其人?
“那一种毒,实堪称为天下至为阴毒之物,中之者无不是受尽人间苦楚而死……”屠青青朝徐恪看了看,“小无病,那一种毒,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么?”
“我知道?……我怎会知道?!”徐恪不禁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