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七、午时、杭州城西、龙井山】
办完了方家二堂主的丧事之后,徐恪没有一日耽搁,即刻与舒恨天一道,二人轻装简从,直奔龙井山而来。
徐恪自从离开长安千里南行以来,至今已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辰光在徐恪眼中,真如千里行舟一般,悠悠然不觉已是对岸。他在长安时受老师秋明礼以及魏王李缜所托,誓要查明吴文龙被杀一案的真相,并助钦差李秋整顿江南官场,恢复朝廷盐税。如今,一个半月已然匆匆而过,吴文龙的死因却依然毫无头绪,而李秋追查盐税,似乎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如此迁延时日却毫无所为,这岂是徐恪所能忍?是以待方树虎丧事一了,徐恪便立时想到了龙井山。
只因之前众人反复推敲吴文龙的案情之时,数度都将线索指向了龙井山。那位被杭州乡民们一再称颂的“龙井仙翁”,究竟乃何许人也?此人身份如此神秘,为何魏嘉诚屡屡上山,却至今见不着其人真面目?之前吴文龙身为杭州知府,为何会独自上山与之会晤?他们究竟谈了何事?为何吴文龙下山之后便被人所杀,且尸身惨不忍睹?吴文龙之惨死与这位神秘莫测的“龙井仙翁”到底有无关联?……种种谜团摆在徐恪眼前,令他恨不得胁生双翅,立时就飞到那龙井山顶一探究竟。只可惜自徐恪在杭州城北遇袭以来,他右腿被少山长老了凡打成重伤,一直不能下地行走,之后他又忙着料理方家二堂主的身后之事,直到今日方始成行。
原本魏嘉诚定要带着十余名卫卒跟着徐恪一同上山,却被舒恨天谏阻道,龙井山清幽之地,素闻“龙井仙翁”一向颇有善名,此番又何必兴师动众遽相打搅人家清修?倘若那“龙井仙翁”与吴文龙之死并无瓜葛,咱们这十几号人贸然闯入,岂非对修道之人不敬?再者,查案之事向来都是人越少越好,有他“书仙大人”与无病老弟同行?还有什么不能令你放心?
魏嘉诚却心忧之前吴文龙便是在龙井山脚下不幸罹难,恐周遭有强人暗伏,是以还是放心不下,然徐恪亦觉舒恨天所言有理,于是,不等魏百户再言,便决意与舒恨天两人前往,余者概不得跟从。
杭州城方圆十余里,其中所住者不下十万人家。徐恪与舒恨天从府衙出发,一路向西,兜兜转转,绕过了大片人群,直行了近半个时辰,方出了西城门外,又往西行了十余里,便来到了龙井山下。
龙井山山体很广,绵延有数里之远,然山势却不高,远远望去便如一条长龙匍匐于地一般,而龙首高昂之处便是那山峰顶端。据附近村民所言,那“龙井仙翁”的居所就在山顶的一片坡地之上。徐恪与舒恨天拾阶而上,但见山前山后都种满了高低不等的茶树,整座山体几乎都已被茶林所覆盖。当此仲秋时节,茶叶俱已成深绿之色,那大片的深绿仿佛就如同一片深蓝的大海,随风荡漾,波澜起伏……两人置身其中,沐浴着夏日里的阵阵凉风,鼻息间又隐隐有茶香传来,均不觉有心旷神怡之感。
徐恪携同舒恨天一道,依龙井山路曲折而行。一路之上,舒恨天流连山景,不时发出赞叹之声,而徐恪却无心赏景,他心中不断思忖着,到底那“龙井仙翁”是何方人士?又从何处而来?为何我在杭州城呆了十年,却从未听说过龙井山里还住着一位“仙翁”?此人为何会在我离开杭州之后,突然在龙井山顶现身?而前任知府吴文龙为何又识得此人?吴文龙敢于独自上山拜会那“龙井仙翁”,必是与此人关系不一般,却为何下山之后,便猝然身死?到底吴文龙之死与那“龙井仙翁”有何关联?抑或杀死吴文龙的凶手便是那“龙井仙翁”?如今我奉旨南下,即是专为查清此案而来,若是那“龙井仙翁”与吴文龙之死真的逃不脱干系,想必此人得到风声之后,定会悄然远遁,我今日与书仙老哥就这般寻上门去,还能见着此人么?若是那“龙井仙翁”真的已不在龙井山,吴文龙一案岂非又断了线索,从此之后则更是无从查起?……
徐恪正蹙眉思索之际,忽见舒恨天遥指前方一处水潭,朝他说道:
“无病老弟,这日头忒也会晒了点!老哥我已是口干舌燥走不动路,不如咱们且到那水潭里捧些水喝,再坐到树荫下歇息片刻,如何?”
徐恪忙点头称是,两人徐步至水潭之畔,只见一条小溪流从山顶蜿蜒而下,溪水汩汩而流,注入两块巨石之间的空隙,便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水潭。那潭水清可见底,徐恪行到溪流之畔,忍不住蹲下身去,掬起一捧溪水送入口中,顿觉满口甘甜,忍不住大声赞道:
“好山好水,此真人间仙境也!”
舒恨天也用双手捧了好多溪水灌入腹中,待到终于止住干渴之后,却笑着说道:
“我说无病老弟,这哪里算得上什么‘人间仙境’呀!在本书仙大人眼中,这龙井山也就一小土包而已,无非山上多种了些茶树,茶香飘远,仿佛有那么一些味道罢了!”
“书仙老哥,话也不能这么说……”徐恪接连喝了好几捧溪水,举起袖子抹了抹唇边,又拉着舒恨天在一片阴凉处坐下,这才缓缓言道:
“江南一带,虽无名山大川,但好在山水旖旎,自也有一种清丽。龙井山虽偏处江南一隅,京城中人应是绝少听闻,可在杭州人眼中,那也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呀!想当年我在杭州城里讨生活之时,总听身边的乞儿们说起那龙井山的风光,在他们的眼中,龙井山可称得上是一处‘人间仙境’了呢!只可惜,我那时只顾着到处奔波,竟没有机会到这龙井山顶走上一遭,就连香梅央求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
话说到此处,徐恪蓦地心头一紧,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又想起了香梅。
他不由地便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当他拒绝了王大爷欲将他招赘为婿的美意之后,他心感愧疚,便有意无意地回避香梅。可香梅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时时来到他阙干巷的小居室内,为他打扫屋舍,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缝补旧裳……并好几次提出,想要与他同去龙井山踏青。可是,那时的他,人在分水堂内,总感身不由己,帮中种种琐务总让他无法分身,是以竟而一次也未能与香梅成行……
“咳!多好的姑娘啊!可为何她的命运竟会凄惨如斯?!……”徐恪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心中满是惆怅。
“香梅?……香梅是哪一位姑娘?”舒恨天问道。
“咳!……不提了!”徐恪忙岔开话题,转而问道:“眼下都快到中秋了,不知家里头胡姐姐与小贝她们,此刻怎样了?书仙老哥,你说我们此番出来查案,还能来得及赶回去与她们共度佳节么?”
舒恨天乍见徐恪满面愁容,初时还不解何故,此刻听徐恪所言,还以为徐恪必是思念长安城中的某一位姑娘,因而愀然不乐,当下便取笑道:
“怎么?无病老弟,中秋节还没到,你就想家了?你也别太着急,有本书仙大人在,包你能即刻破案!若是有快马相助,中秋之前兴许你还能赶回长安呢!到时候,不管是我那老姐姐,还是小贝姑娘,对了!还有你那天宝阁里的大小姐……你将她们都邀至闻雨亭中,大家一同饮酒赏月,岂不妙哉?哈哈哈!……”
见徐恪依旧紧锁眉头沉吟不语,舒恨天手捋长髯,接着徐徐言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佳节临近,试问这世上,有哪一位少年不思念他的红粉佳人?我说无病老弟呀!你也莫心忧,吴文龙这个案子,种种线索都已摆在眼前,破案那是早晚的事!你年纪轻轻便已是四品千户的官身,且又深得你们乾国老皇帝信任,等到案子一破,你回到长安,老皇帝心里一高兴,说不定还能再给你升官呐!到那时,你再叫齐你的那几位红颜知己,大家共聚一处,对酒当歌,仰则见皓月当空,俯则有佳人作陪,如此良辰美景,试问这普天之下,啧啧啧!多少人能有你这番‘艳福’?我书仙老哥可是羡慕得紧啊!……”
这时的徐恪忽然站起身,往山巅处望了一望,说道:
“书仙老哥,时候业已不早,都已是午时了,咱们还是快些上山,找到那‘龙井仙翁’”要紧!”
“也好!”
两人遂往龙井山顶健步而行,山石小径虽曲曲折折,但好在山体毕竟不高,过不多时,两人便已行到了山顶的一处土坡前,那里简简单单盖有三间草房。
徐恪与舒恨天行至居中一间草房,只见当门一块小匾,上书“千叶居”三字,旁边楹联刻有两行小字,左侧为“千叶岂堪扫”,右首为“空山我独居”。
徐恪面朝舒恨天,问道:“那‘龙井仙翁’的所在,想必是这里了?”
见舒恨天点了点头,徐恪便要上前敲门,忽见舒恨天捂着肚子,大叫了一声:
“哎吆,不好!”
“怎么了?书仙老哥?”
“刚刚咱们喝的溪水里……怕是有毒!”
舒恨天一边说话,一边捂着肚子低下身去,神情显是异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