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三、卯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见有利刃袭来,徐恪下意识地仰身往后一跃,身体即离地而起,避过了杨俭祥的尖刀。
杨俭祥一击未中,正欲挺身再刺,却被舒恨天一把拽住了后腰,杨俭祥立时便感全身无力动弹不得。舒恨天只使出了一成力,用了一招“拦腰抱柳”,即将那杨俭祥往后一掼,结结实实地给摔在了地上。
“你这贼骨头,竟敢行刺我无病老弟,看本书仙大人怎么收拾你!”舒恨天抬脚就要往杨俭祥身上招呼,却被徐恪摆手拦住:
“书仙老哥,切莫动手!”
舒恨天放下脚,兀自骂道:“无病老弟,你不知道,这贼骨头知晓我来意之后,就说要到后堂去换一身衣服才能走。我见他官服齐整,便问他还需换什么衣服,直接跟我走就是!可这贼骨头当真是狡诈得很,他此前可是对你说了不少好话,说什么‘对徐大人仰慕已久,一向奉徐大人为楷模,理当换好新衣拜见,方显吾诚……’云云。我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还以为他就是个诚实君子呢,当时就信了他!不想此贼却是假借换衣之际暗藏利刃,他跑来这庆元居,竟是为了刺杀你。你说,不好好教训教训他,怎解我心头之气?!”
徐恪笑着摆手道:“好了好了,老哥,你且先坐下,让我先问他几句话,可好?”
说起来,今日杨俭祥怀藏利刃,为的是刺杀徐恪,而此时徐恪并未动怒,反倒是身旁的舒恨天却怒气冲冲,还要徐恪来笑言安慰于他。
徐恪看着被掼倒于地的杨俭祥,只见他也正满怀怨毒地瞪着自己,不由地大感疑惑道:
“杨俭祥,本官问你,你我素昧平生,今日应当是本官头一次见你。你为何竟怀藏利刃,企图刺杀本官?”
杨俭祥虽只是被舒恨天轻轻一掼,却仍被摔得口角蹭破,嘴边都是血迹。他淬了一口血痰,昂首道:
“你这恶贼,杀我全家,今日我恨不得将你剁成肉酱!”
“我杀你全家?我几时杀你全家了?!”徐恪挠着自己额头,一时间,完全不明所以……
“你自己做过的事,难道都忘了么?!”杨俭祥用力撑地,正渐渐站起身之际,却被舒恨天朝他后臀踢了一脚,顿时又跌倒在地。
“哎呦!”舒恨天这一脚,几乎未用内力,却也踢得那杨俭祥龇牙咧嘴呼痛不已。
“书仙老哥,不要伤他!”徐恪急忙摆手,却见舒恨天此时正两眼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而且,眉眼中满是盈盈笑意,仿佛与昨夜的李秋一般,直看得徐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徐恪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还以为定是自己哪一处衣领没有穿好,抑或是早膳的菜叶留在了颈边,然看了自己半天,却也未见任何异常。
“无病老弟,你仔细看看你双腿……”舒恨天兀自笑盈盈地盯牢了徐恪,那眼神,好似在刻意模仿昨夜的李秋。
徐恪看了看自己双腿,发觉衣服并无穿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留的痕迹。
忽然间,他终于看出了自己身体的“异常”之处,顿时大笑不已道:
“我这右腿,能走了?!”
舒恨天也点头大笑,“老弟呀,没想到,你这腿伤已然尽愈。今日要不是这贼骨头持刀对你突袭,任谁都不能想到,你这腿伤竟然这么快就好了!”
此时的徐恪,早已离开了自己的轮椅车,双脚稳稳地站立于地面。只因当时那杨俭祥突然持尖刀刺来,徐恪下意识地往后一跃,竟未能想到,自己的右腿早已骨断,如何能用力后跃?
可此时的徐恪,双腿非但稳稳地站立于地面,且丝毫都感觉不到有什么痛楚难受之处。他又信步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自己与先前未曾受伤之时,已无任何异样。
照理来说,若是他右腿骨仍旧断裂,休说是发力往后一跃,便只是微微摆动分毫,也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然此时的徐恪,从自己避刀后仰到纵身一跃,再到如今信步走动,均未感到有丝毫异样。他再次摸了摸自己右腿断骨之处,仿佛仍不能相信,如此严重的断骨之伤,居然真的已痊愈如初。
“哈哈哈!书仙老哥……”徐恪忍不住再次大笑,“我这腿伤……这断骨之伤……竟然……真的好了!”
“恭喜无病老弟,贺喜无病老弟,这右腿骨碎裂之伤,一般人没有半年的卧床,休想下地走路,未曾想,你无病老弟只半月工夫便已恢复如常,此事着实是可喜可贺呀!”
这一下,可把这徐恪开心得够呛。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般,走到舒恨天身前,与那半解书仙又是击掌称贺,又是抱肩大笑,对兀自躺倒在地的杨俭祥,已视若无物……
这两人都在为徐恪的腿伤尽愈大笑开怀,倒地不起的杨俭祥心中却不是滋味,他抹了抹自己嘴边的血迹,朝徐恪冷哼了一声,讥讽道:
“说什么右腿骨骼碎裂,说什么旬月而愈,我看这都是你装的吧?你这恶人最擅伪装,明明那场大火就是你放的,你竟还当作自己全不知情!”
徐恪转身看向杨俭祥,直到此刻,他才明了,眼前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缘何会怀藏利刃来刺杀自己。
徐恪看了舒恨天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原来,这杨俭祥竟然将他徐恪当成了是昔日杨宅纵火一案的行凶之人。
徐恪走上前去,将躺在地上的杨俭祥缓缓扶起身,又找来一张椅子,命他坐下。
杨俭祥恨恨地看着徐恪,见对方已知晓自己来意,尚能如此以礼相待,心中不禁有些意外,然面色仍是悲愤交加之状。他径直坐下之后,昂着头,索性不看徐恪,只是冷哼了一声。
舒恨天小眼一瞪,便欲发作。徐恪忙朝他挥了挥手,让他不要多言。
徐恪自己也取了一张紫藤椅,在杨俭祥对面落座。他看着杨俭祥满面风霜的模样,心中顿起一股同情与怜惜,暗道此人能从那一场大火中逃生已是万分的幸运,但他虽得幸存,却痛失亲人,这滋味想必也不好受。
他并没有急着去问杨俭祥,而是暗自思索。
看来,杨家昔日的那一场大火,必是人为无疑,只是当时的杭州知府洪文堂因害怕青衣卫派人追查,是以并未深查起火之缘由便匆匆结案,推说是杨家下人生火做饭时处置不慎而引发大火。
然而,作为杨家火宅的唯一幸存者杨俭祥,必是不相信官府的布告。他亲历了那一场大火,自是比谁都清楚,若非有人故意纵火,断不会引发如此猛烈的大火,以至合府上下几乎无人幸免。
想必那杨俭祥于火宅之后,定会在暗中全力查探纵火元凶。听闻杨文庸这一生行善积德,平日里待人接物随和谦顺,应是极少有仇家。这杨俭祥查着查着,自然就查到了他二弟杨俭和的头上。
可他二弟平素也一向与人为善,几乎没得罪过人,唯一的不善之举,杨俭祥不难查到,便是趁着自己酒醉,将瞎子胡同里的王香梅强抢入宅逼之为妾。
于是,杨俭祥就将查案的对象,限定在了与王仁安父女俩亲近之人的身上。
依照杨俭祥的揣测,因二弟杨俭和强抢香梅为妾,以至王仁安入府衙告状,后惨被知府乱棍打死,紧接着王香梅又是在杨宅内的水井中自尽而亡,那位与王家父关系极为亲近之人,必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要找机会替王家父女复仇。
今日,杨俭祥怀藏利刃来行刺自己,以此看来,想必是那杨俭祥经过近两年的排查,已将目标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只是,自己自去年中秋时节,因汪猛之事北上京城,一直未能回来杭州,是以那杨俭祥才一直等到今日,才终于寻到了报仇的良机……
想到这里,徐恪不由地连连苦笑。
之前,自己将杨家父子当作了是害死王大爷与香梅的元凶,一意想着找杨家人复仇。想不到,杨家人早已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唯一的幸存者,那位杨家大公子竟也将自己当作了是杀害他们全家的仇人,在一心想着找自己复仇。
如此一来,便成了是复仇者遇上了复仇者,双方都曾将对方看作了是自己最大的仇人,可这一场结仇,到底存不存在?
“你笑什么!”杨俭祥见徐恪竟面露笑意,还当他意在嘲讽自己,不禁怒道:“你这恶人,竟因一件小事放火烧我全家!可怜我全家老小七十余口人,竟都葬身于火海!我那老父亲,一辈子积德行善,不知做下了多少好事,竟被你这恶贼活活烧死!还有我那二弟,他……他虽有小错,然何至于要以死抵罪!还有……”此时的杨俭祥已是两眼流泪,凄声道:“还有我发妻温氏,他腹中已有身孕,还有我儿慕白,他才……才三岁呀,也都被你给烧死了!”
杨俭祥复又抬头怒视着徐恪,仿佛欲再度扑上前来,用手掐住徐恪喉咙令其窒息而死,然他终于还是没有动手,而是咬牙切齿道:
“我杨俭祥今日本欲与你同归于尽,为我全家老小报仇!奈何我本事低微,竟非你之对手,现如今既已落在你这恶贼手中,要杀要剐全凭你便!”
徐恪听至此处,不禁冷笑了一声,问道:
“杨俭祥,你凭什么断定,本官就是放火烧死你全家的凶手?”
“这还不明显么?”杨俭祥昂首回道:
“其一、你与王富贵父女俩关系最为亲近,听闻那王富贵还曾打算将你招赘为婿,后来他家女儿却成了我二弟之妾,以至你未能如愿与他家女儿成婚,你必是对此怀恨在心,因之便一意要置我二弟于死命……”
“哦……”徐恪听得心下暗暗点头,“接着说!”
“其二、你当时在分水堂中做事,听说还是方家二堂主的贴身亲随。你身为江湖人物,必是有些江湖手段。听闻江湖中人,大多擅长施毒、迷香、放火、偷盗之手段。那一晚我家中遭遇大火,竟无一人逃出宅门,难道不是你事先使了些江湖手段,用迷香或是什么毒物迷晕了我全家人么?”
“嗯……”徐恪听得更是点头,“接着讲!”
杨俭祥哼了一声,又道:“其三、王富贵曾去府衙状告我二弟强逼其女为妾,后又因此被洪文堂打成了重伤,当晚就死在了家中。此事虽满城皆知,但与我杨家无丝毫关系,家父听闻后亦曾叹息不已,可你定是觉得此事乃我杨家与洪文堂串通所为。待到王富贵之女在我杨家投井自尽之后,你必定是将我全家都当作了是你最大的仇人。于是你找准机会趁夜纵火,将我杨家烧得片瓦不存,无一生还!……”
徐恪听得默然不语,心道依照那杨俭祥之分析,确是不无道理,若昔日杨家那一场大火果真是有人故意纵火行凶,那么在对方心目中,除了我徐无病之外,似乎再难找到第二个有嫌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