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原因?……”汪再兴呆坐在凳子上,费神想了半天,可还是摇了摇头,“草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想要除掉吴大人?……”
听了这句话,徐恪心下不断冷笑,他心道,看得出,吴文龙来杭州莅任虽不到一年,然种种举措,必定也让你们伤透了脑筋,你们心中必定也无时不刻不想让这位吴知府消失于人间,只不过,慑于吴文龙的清官之名以及他背后的魏王势力,你们始终不敢动手罢了。
“那么依你之见,吴知府之死,果真便是妖物所为?”徐恪复又问道。
汪再兴忙点头道:“回徐大人的话,吴大人遇难之后,草民也曾仔细排查,吴大人身上并未找到任何人力所为的伤口,且其死状也着实是可怖,若非妖物所杀,实在找不到别的原因。而且……”他又朝徐恪身旁的舒恨天望了一眼,吞吞吐吐道:“吴大人身上的这股……这股狼犬的气息……也着实是……着实是诡异离奇……”
听到汪再兴又将吴文龙的死因引到狼犬一类妖物,舒恨天忍不住便朝汪再兴小眼一瞪,唬得那昔日的杭州府通判立时不敢再言。
“嗯……”徐恪低头沉思了片刻,知道汪再兴所言,不象是刻意杜撰而来,虽不无猜测之语,但这些猜测倒也有几分道理。接下去,他又问了许多关于吴文龙担任杭州知府期间的种种所为,以及吴文龙去龙井山那一日前前后后所发生之事,汪再兴自是一一作答,不敢有半分隐瞒。
徐恪在大牢中审了汪再兴近半个时辰,见对方已将他自己所知的,关于吴文龙被杀一案的各样讯息,无不如实作答,其余也已问不出多少有用的线索,于是点了点头,让魏嘉诚叫来牢头,吩咐那牢头不可对汪再兴过分刁难,牢头自是连声答应。
辰时初刻时分,徐恪结束了这一场审问,正待转身离开牢房,他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又朝汪再兴问道:
“汪再兴,本司还有一件案子要问问你。”
“还有一件案子?”汪再兴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地面露慌张之色。
“嗯……”徐恪回想前事,面露伤心之色,问道:“两年前,杭州城瞎子胡同里,有一位卖烧饼的王大爷,他状告城北杨员外家强抢其女王香梅纳为小妾,这件案子……你还记得么?”
“瞎子胡同?卖烧饼的王大爷?哦……对对对!是有这么一件案子,草民记得!”闻听徐恪问的是王大爷状告杨员外一案,汪再兴仿佛心里面又松了一口气,他急忙回道:“草民大概记得,那卖烧饼的王……王大爷,他来府衙门前敲鼓。当时的知府是洪……文堂。洪大人当时……”
“洪文堂这狗官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竟将原告一顿毒打,以至于将王大爷打得奄奄一息,当晚就撒手人寰!”说起这段往事,徐恪立时便恨得咬牙切齿,看得出,假使这时洪文堂就在他身旁,必也逃不过徐恪一顿毒打。
汪再兴最会察言观色,一看徐恪神情,立知他与那位“王大爷”必定关系不浅,此时忙附和道:“是呀是呀!象王大爷这样的好人,洪……洪文堂那厮真不该命衙役施以棍刑,好在天理昭昭,王大爷虽不幸身故,那洪文堂也没落个好下场!”
徐恪随即冷然问道:“本司问你,洪文堂当时是如何判的案?王大爷身为原告,状告杨家人强抢民女为妾,这狗官为何不去惩治被告,却反而一上来就将原告打成半死?”
汪再兴立时连连摆手道:“徐大人呀!草民当时虽是通判,奈何王大爷击鼓之时,草民并不在府衙之内,是以洪大……洪文堂当日是如何判的案,草民也并不知情啊!”
徐恪冷哼一声,心知这汪再兴既已察觉自己与王大爷的特殊关系,必也不敢再替洪文堂说话,当下便又问道:“本司再问你,听闻这城北的杨员外一家,在杭州素有根基,非但家大业大,而且在京城内尚有族人在朝为官,是不是这洪文堂忌惮杨家在京中的势力,是以才与那杨家人串通一气,合起伙来害死了王大爷父女?”
汪再兴转头想了一想,忽然朝徐恪笑了笑,说道:“徐大人,说起这杨文庸的亲戚,大人应该比草民还要熟呀!据闻,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千户杨文渊杨大人,便是他的堂弟。只不过,他们虽是本族的堂兄弟,但毕竟隔得太远,听说相互间也并无什么来往……”
“什么!”未等汪再兴把话讲完,徐恪顿时怒道:“这杨文庸竟然……竟然是杨文渊的堂兄!好你个杨文庸啊!没想到你假借行善之名,暗里却干尽坏事,你空有一副仁义之表,实则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你纵子行凶,害死王大爷父女,你简直就是一个斯文败类,一个欺世盗名的恶徒,一个教子无方的恶霸!”
事实上,徐恪只闻杨员外之名,直至今日才知晓其人之真实名姓叫作“杨文庸”。他先前在杭州城讨生活之时,曾多次听到十里八乡之人,都在传送着杨员外之善名,都说这杨员外乃是杭州城最最好心的大善人,说他知书达礼、教子有方,膝下二子各个一表人才,说他行善积德、乐善好施,不知救济了多少穷人。这种话听得多了,他心里自也想当然地以为这杨员外定是个好人,如今听得杨员外竟有一个表弟名叫“杨文渊”之后,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之前尚且残存的种种对于杨员外的好感,立时化为乌有。
见徐恪忽然满脸愠怒之色,对城北的杨文庸一家大骂不休,汪再兴一时呆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以对,就连旁边的舒恨天与魏嘉诚两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徐恪因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此时的徐恪,反倒心情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原本也并不指望从汪再兴那里查知多少当年王大爷一案的内情。他只是想从汪再兴的口中再一次验证自己的猜想而已。经过了刚刚这一番审问之后,他已经更加确定了,害死王大爷一家人的主谋,应当就是杨文庸一家,而那个洪文堂,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帮凶而已。
俗语云,“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害死王大爷父女的真凶业已找到,而洪文堂此时早已进了幽冥地府,那么,要想替王大爷一家伸冤复仇,便只有去找杨文庸父子了。
事实上,徐恪早在一年多之前,便曾无数次动过这样的念头。然而那“杭州城里大善人杨员外”的善名实在太大,他也曾偶尔在大街上见过那杨员外父子,总觉得以对方面相,不象是个坏人,是以也一直迟迟没有动手。直至今日,听了汪再兴的这一番口供之后,他立时心下犹如雪亮。
看来,这杨文庸平常定是个极擅伪装之人,所谓的“大善人”之名全是虚假,他有杨文渊这样的一个堂弟,还能是个好人么?!这两人难道不是一路货色么?!
他敢于教唆儿子公然强抢香梅为妾,定是早就在知府那里做了打点,要不然他们杨家岂敢如此有恃无恐?那狗官洪文堂不分青红皂白,不等王大爷将话讲明,一上来就命衙役将王大爷双腿打断,岂非早就与那杨文庸沆瀣一气?
心意至此,徐恪心中已恨得牙关紧咬,他再也不愿久等,恨不得立时就跑到那城北的杨文庸一家人面前。他倒想看看,这道貌岸然的“杨大善人”一家,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书仙老哥,老魏,咱们走!去城北会一会那位‘杨大善人’!”徐恪不去理会汪再兴,朝牢房外一挥手,径直吩咐道。
“好嘞!”
“是!”
三个人于是离开关押汪再兴的牢间,径往牢门外而行。
“徐大人……”汪再兴见三个人尽皆起身离去,心中忽然忆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于是朝徐恪的背后轻呼了一声。由于声音不高,并未见徐恪回头,却见那身短手短的舒恨天回身,朝他怪眼一翻,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立时便不敢言语。
此时的徐恪,满脑子尽是复仇之念,似未听到汪再兴的轻声一呼,他自己推动轮毂,脚下的轮椅行得飞快,不多时便已出了牢门。
一路上他心中都在想,王大爷,香梅,你们平白无故遭逢大难,两人均不幸蒙冤而死,这个仇我一定要报!如今洪文堂虽已死,可这狗官无非是个帮凶,那主谋之人却还在逍遥法外,你们放心,今日我便要他们好看!
徐恪心中便只有那一句话在反复默念着:“王大爷,香梅,你们所受的罪,我定要那杨文庸父子加倍来偿还!”
出得杭州府大牢之后,徐恪将手往东北一指,“记得那杨员外的宅子不小,应当就在那里,我们走!”
“好嘞!”
……
……
令徐恪未曾想到的是,汪再兴原本想要说的那句话却是:“徐大人,草民觉得,王大爷之死,或许与洪文堂并无关系,而且,洪文堂与杨文庸之间,一向也没什么交情,要说洪文堂与杨文庸串通一气害死了王大爷一家人,似乎也有些牵强……”
这时的汪再兴,正呆坐在牢房内,兀自在呆呆地回想前事。
……
他清楚记得,有一天晚上,似乎就是那位“王大爷”击鼓鸣冤的当天傍晚,知府洪文堂找他喝酒,两人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洪文堂忽然摇头叹气,直呼今日自己遇到了一件怪事。
当时的他立时就问知府,大人遇到了什么怪事?
只听洪文堂叹道,今日里有个老头,说是来府衙击鼓鸣冤,其实是来闹事,哎呀!其实他也不是来闹事,他简直就是寻死来的!
汪再兴饶有兴致地问道,竟还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人是谁呀?
于是,洪文堂就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地说与汪再兴听。
依照洪文堂的讲述,当日下午大约申牌时分,一个自称是瞎子胡同内卖烧饼的,叫什么“王什么安”,跑到府衙门前,大力击鼓,高声喊冤,待到知府升堂之后,便状告城北的杨文庸教子无方,纵容其二子杨俭和将他家的闺女强抢入宅,逼她为妾。
洪文堂一听此事,便觉索然无味,当时就询问那卖烧饼的老头,你说杨员外家的二公子强抢你家女儿为妾,凭证呢?可有人证物证?人人均知,那杨家二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是人中之龙凤,整个杭州城内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姑娘,争相嫁给他呢!你家的女儿能够被他家二公子看中,这不正是你家姑娘的福分么?你该高兴才是,因何还要来此告状,以至打扰本府清修?!
孰料,知府的话还未训完,那卖烧饼的老头立时就对着知府破口大骂了起来,且骂声越来越大,所骂的言语也越来越难听。
可就算是如此,洪文堂也并未打算对那老头动刑,他只是朝衙役们挥了挥手,命手下将那卖烧饼的老头轰走了事。
于是,衙役们一哄而上,将那老头离地架起,打算抬出府衙门外。哪料到,那区区一个卖烧饼的老头,竟然力气奇大,只三两下便推得众衙役七倒八歪。
只见那老头又跑到大堂之上,指着洪文堂的鼻子大声咒骂,到后来,竟连洪文堂的祖上十八代都被那老头骂了个遍。老头一边骂,一边还朝洪文堂吐口水。这洪文堂自任杭州知府以来,何尝受此大辱?就算他脾气再好,当着众衙役的面,又岂能再忍?
于是,洪文堂大手一挥,便命衙役将老头扑倒在地,对之施以仗刑。
依照洪文堂原意,衙役们对那老头至多打个二十几棍就当停手,他心中隐约感觉对方或是得了失心疯之类的病症,既如此,自己身为一方之父母官,对他略施薄惩也就罢了,没必要弄出人命。
可是,那老头被衙役们按到在地后,一边被棍仗击打,一边还吵嚷叫骂个不休,除了洪文堂之外,府衙大堂内的每一人几乎都被他骂了个遍。如此一来,自然也激起了衙役们心头的恨意,因之大棍便如雨点一般落下,不断地击打在卖烧饼老头的双股与双腿之间,而且,施棍者的用力也越来越猛……
直到后来,就连洪文堂自己也已算不清,究竟是打了卖烧饼老头多少棍子?他隐约记得至少有百来下,只打得那施棍刑的衙役险些双手脱力,这才堪堪停住。
而那时,就见那卖烧饼的老头,双股与臀背早已皮开肉绽,两腿也已被打得骨头断裂,他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嘴唇虽有歙动,终于骂不出话来。
当时的洪文堂,以为那老头遭此猛烈之棍刑后,已必死无疑。孰料,衙役上前一探对方鼻息,那人竟然还活着。
洪文堂心下虽有些悔意,然对方无非一个卖烧饼的老头,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他当即挥手,命衙役们将那受伤垂死的老头架起,直接扔在了府衙门外的长街之上……
只是,洪文堂下值之后,越想越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头,于是他找来汪再兴一同喝酒,末了便问道,老汪啊,你倒是说说看,今日那卖烧饼的老头,这哪是来击鼓告状的呀,他这分明就是寻死来的么!你说是也不是?
当时的汪再兴,自然是一边笑着陪酒,一边诺诺连声,随口附和着洪文堂,说那卖烧饼老头多半是想女儿想疯了吧,此人今日公然咆哮公堂,冲撞大人,已然是犯下了死罪,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大人又何必介怀?
只是,当日饮酒之后,汪再兴心中便有一问,这一问也是洪文堂白日里根本未曾想到的。
汪再兴毕竟身居通判一职已有多年,平常所审之案不知多少,他的观察力自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他心中顿时便泛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依洪文堂所言,那个卖烧饼的老头,他既有如此大的气力推开一众衙役,又为何被衙役按倒在地不断施以棍棒毒打之时,未加任何反抗?
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