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八、巳时、杭州府大牢】
依照徐恪的安排,舒恨天急忙赶至杭州府大牢,以钦差手令将徐有容从大牢内救出。初时,徐有容见衙役叫她走出牢门,还以为是拉去刑场赴斩首之刑,待知晓舒恨天的来意后,心中尚且不敢相信。直到舒恨天将汪文馨等人已然伏法的经过说与徐有容听,她才由将信将疑渐转至喜极而泣,到后来,已忍不住抱头痛哭……
而这一天,恰也是徐有容待受刑之日,若舒恨天迟来一个时辰,等待她的将是被拉至刑场,由刽子手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的结局,而她曾经遭受过的冤屈与痛苦,也终于将无人知晓。
徐有容出狱之后,第一个请求便是让舒恨天帮她将大姐徐有仪从被卖身的地主人家内救出,然后,她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满身褴褛之状,急着就要赶回徐府,那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等着她去照护。令舒恨天没想到的是,徐有容不仅关心与她同母所生的大姐与四妹,对于汪文馨所生的幼弟徐有德也同样牵挂于心。这一份慈心善念不由让他这位在世修行已历八百余年的大妖也心下折服。
救下了徐有容之后,舒恨天便会同魏嘉诚一道,率青衣卫数十位精干卫卒,前往汪再兴的府邸拿人抄家。钦差李秋担心徐恪这边人手不够,特命管塘带着百余个衙役一同随行。三位百户带着人将汪府团团围住,任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魏嘉诚喝令汪再兴出来相见。那汪再兴见了这一番阵势,初时还高声呵斥着欲待进府衙与知府大人说理,等到卫卒不由分说就上前一副铁链加身之后,便已是满面惊恐之色,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看门犬一般,尽是垂头丧气之状。那些杭州府的衙役们,原本大多是汪再兴的下属,此时眼见这汪通判已然失势,立时抢着冲进府内,翻箱倒柜一通好找,几乎连一个铜板都不肯不放过,也惹得汪府的那些女眷丫鬟们,如惊弓之鸟一般躲闪啼哭不止……
至此,徐有容一案已真相大白,经新任杭州知府李秋与查案专使徐恪共同审理之后,判定徐有容无罪,当堂开释;汪文馨毒杀继子徐有量并诬告继女徐有容,其心歹毒,其行可诛,罪不容赦,判斩刑;汪鑫胁从为害,虽非主谋然助纣为虐怙恶不悛,判仗刑八十,流徙戍边,其家产尽数抄没;杭州府通判汪再兴,身为一府司掌刑狱之主官,竟然知法而犯法,伙同其姐构陷良将之女,草菅人命,胡乱判案,即刻将他革职下狱,家产抄没,至于他最后该如何定罪,待钦差大人上书御前之后,由圣命裁夺。
而经过衙役与卫卒们的仔细搜查,从汪再兴府中抄到的金银古玩等器物,折合白银竟有四十余万两之多,这还不包括汪再兴在杭州城内的十几处宅子以及城外的数百亩良田等等物产。
经钦差大人与查案专使合力重审,徐有容一案终于沉冤得雪,此案消息一出,杭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甚至于连杭州府大牢内的看守衙役们也在为徐有容感到庆幸,在这些人的内心,其实也早已知晓案情的真相,仅仅从徐有容善良而清澈的眼眸中就能知道,这样的女子怎会是一个想要弑母与情人私奔的歹毒之人呢?
一切的进展都在钦差李秋的意料之中,让他没能想到的是,这汪再兴在杭州为官十余载,虽只是区区一个通判,所贪墨的银子竟有数十万两之多。自然,这也是他重审徐有容一案的“无心之得”。李秋再无多想,忙亲笔修书一封,命青衣卫百户管塘带着一队精干卫卒,将所有从汪府中查抄而来的金银财物,连夜押往京城。
不出意外的话,这价值四十余万两白银的财货,至多半月光景,就会被送到京城的魏王府。对于李秋这一趟千里南行的重大使命而言,无论如何,有了这四十余万两白银的财货,总算是一个甚是出彩的开端。接下来,无论李秋能追回多少盐税,至少在魏王李缜面前,已然算是不辱使命……
李秋欣喜于汪府抄家的意外所得,自然,徐恪则更关心徐有容之案的进展。然而,自汪再兴被关进杭州府大牢之后,整个杭州官场却出乎意料地平静,除了杭州百姓弹冠相庆之外,自杭州府同知以下,却并无人对汪再兴的命运表示关心,至于为汪通判求情的那个人,则压根儿都没出现。
整个杭州府,非但无人为汪再兴求情,甚而连去大牢中探望他的人也一个都没有。那些之前在汪通判手下做事的典史、牢头、衙役们,见昔日的上官落难,竟无一人对其照看示好,反倒是借机对他落井下石、横加刁难的,却不在少数。
汪再兴被关进了杭州府大牢后,管理牢狱的狱丞还对他格外“照顾”,破例给了他一间整个大牢内最阴暗、最潮湿、最为肮脏和腐臭的牢间,每日里扔给他的也是整个大牢内最难吃的牢饭。可怜这汪再兴盘踞杭州官场十余年,之前在这烟柳繁华之地已享尽了人间富贵,如今一朝落难,竟落得了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般的下场。他虽无数次呼喊申诉乃至破口大骂,却根本无人理会……
徐有容回家之后,在舒恨天的帮助下,先是将她大姐徐有仪从杭州城外的一户员外人家中赎回,后又在自家府邸内的大槐树下挖出了三弟徐有量的尸骨,并将其另择吉壤好生安葬。之后,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徐有容竟还会向杭州府衙门递上来一份求告文书,她依据古法礼制,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书,恳请府衙上官赦免她继母汪文馨的死罪并从轻判罚云云。此事一经传出后,府衙内外,闻之者无不动容,而徐恪听闻此事后,却顿感哭笑不得。
于是,徐恪破例在自己的庆元居内接见了徐有容。两人乍见之下,各自都是一愣。徐恪见对方非但容颜清丽不俗,面上更是有一份巾帼不让须眉的刚毅之色,暗忖她虽一介女流,然在牢狱中吃尽苦头仍能抵死不招,后为救自家姐妹弟弟这才忍辱认罪,心中不免对其暗暗点头。而徐有容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位解救自己的青衣卫千户大人,竟是如此一位年轻又俊美的少年。
当下,徐有容不顾徐恪连连摆手,曲身跪地便向徐恪“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含泪跪谢徐恪救命之恩,弄得徐恪躺在床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神情不免尴尬万分。
这之后,两人便谈起了徐有容所蒙受的冤屈以及汪氏平素的为人。徐恪未曾料到,徐有容非但对汪文馨姐弟两强加于自己身上的种种冤屈并未有丝毫之抱怨,反倒是执意要替汪文馨求情。徐恪见眼前的这位女子对固有的纲常礼法竟然有如此大的执念,心中不免有些气恼。他向徐有容大声斥责道,似汪文馨这般歹毒妇人,早已枉为人妻,枉为你母,她一心一意要致你姐妹兄弟于死地,你怎可再为她求情?!纵然你不念自己在牢狱中所蒙受的种种冤屈苦楚,也要想到你三弟已无端被这毒妇害死,本官若放过此等歹毒的妇人,又如何向你死去的三弟交代?!
经徐恪这一通大声斥责,徐有容这才幡然醒悟,之后她便再也不提替汪氏求情一事。两人随意谈了片刻,徐有容便起身行礼欲待告辞出门。
徐恪望着窗外的一片风和日丽,忽而心有所动,随即问徐有容道:
“你从小到大,一直住在杭州城里吗?”
徐有容本已起身,见徐恪发问,忙敛衽回道:
“回大人,民女自幼就在杭州城里生活,一直未曾离开过。”
“那你可曾吃过瞎子胡同内王大爷的烧饼?”
“王大爷的烧饼?我吃过呀!味道可好呢!”徐有容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听闻徐恪所问,立时喜滋滋地回道。
徐恪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指望徐有容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杭州城那么大,徐有容作为官宦人家的千金,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必会听说过王大爷的烧饼。此刻听得徐有容所言,徐恪心下也是一愣,他立即追问道:
“你也曾吃过王大爷的烧饼?那你见过他人么?”
“见过呀!”徐有容脱口而出道:“我跟爹爹逛城南集市的时候,好几次走过王大爷的烧饼摊,当时爹爹还当着王大爷的面,夸赞他的烧饼做得好吃呢!”
“可惜呀!……”徐恪望着徐有容那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眸,心中忽而生出无限的惆怅,不由叹道:“王大爷烧饼做得好,人更好,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如今已不在这世上了……!”
“王大爷已……已不在人世了么?没有呀……”徐有容脸上露出凝神思索的神情,未几又喃喃道:“我好似……好似前不久还见过他呢!”
“你见过王大爷?!”
听到徐有容这句话,徐恪差一点从床上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