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戌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吴觉人毕竟已年过花甲,身体本已老迈,加之遭逢主人猝然离世,心情更是悲痛难忍。是以,徐恪与他交谈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见该问的都已问明,遂命魏嘉诚扶着吴管家前去“端平居”中歇息,当日晚膳与居住等一应事宜,尽由府衙安排妥当。
得悉吴文龙在被杀前的一日,乃是去龙井山见了一位号称是“龙井仙翁”的故友,众人心下均不觉一振,毫无疑问,这所谓的“龙井仙翁”必是本案的重大线索。
于是,众人吃过晚膳之后,徐恪就让舒恨天将新任知府李秋请来了庆元居内。毕竟,今日案情已有了重大突破,加之他与李秋已经三日未见,也该好好聊上一聊了。
李秋听闻徐恪之意,便将手头诸事放下,索性又将管塘一道叫来了庆元居。于是,此次奉命南行的三位百户,便与徐恪、李秋一道坐在了庆元居的内室之中,这也算是钦差一行来到杭州之后,五个人头一次坐在一处,就当下情势一起合议……
这也称的上是钦差五人组杭州府第一次例行合议。
今日合议之重点,自然便是吴文龙案情的重大进展。
徐恪先将今日询问吴府老管家的所得,尽数与李秋备陈了一遍,又让舒恨天将午后至城南普济寺开棺验尸的经过,详细说与了钦差知道。
李秋听罢,沉吟良久,随即问道:
“这么说,吴文龙确是变成了一具黑尸?”
徐恪点头道:“依照书仙老哥与魏百户所见,吴文龙确是成了一具‘黑尸’,并且与长安城为祸三月之久的‘焦面黑尸’一案,两者形状完全相同。”
管塘不解道:“‘焦面黑尸’一案是个啥?我在北司怎地从未听说?”
“无怪乎你们不知,圣上怕这个案子惊动长安百姓,是以一直命人在暗中清理那些‘焦面黑尸’,不过,这黑尸一案毕竟迁延日久,一连三个月下来,知道的人其实也不少……”
于是,徐恪又将京城里曾经轰动朝野的“妖物作祟”之案,并“焦面黑尸”出现的经过,大致与屋内众人备陈了一遍。
三个百户听罢,各称惊奇的同时,又不免相互议论了起来,都道这“焦面黑尸”一案,主凶若不是落霜,难不成这凶犯又跑到杭州城里作案来了?可就算凶犯真的来到杭州,那此人为何在长安城每夜都要杀好几人,在杭州城却独独只杀了吴文龙一个知府?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李秋摆了摆手,让三位百户停下议论,转头问徐恪道:
“徐大人,依你之见,吴文龙的死因,就是‘妖物为祟’?”
徐恪点头,“多半如此!”
李秋问道:“死于哪一只妖物?此妖现下何处?”
徐恪回道:“听吴府老管家所言,吴文龙最后一次见的人,叫作什么……‘龙井山上的一位仙翁’,这位‘仙翁’眼下就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兴许……”徐恪又朝舒恨天望了望,“这所谓的‘仙翁’就是一只妖!”
舒恨天也跟着点了点头,遂朝李秋请示道:
“钦差大人,不如明日就由我与老魏带一队人,先将那只‘龙井仙翁’抓来府衙内审问,你看可好?”
“此事不可!”李秋连连摆手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龙井山上隐居,又被周围百姓恭称为‘仙翁’,你怎可凭一己之猜测,就胡乱抓来审问?!先前,吴文龙在杭州为官时,就因用人不当,与本地百姓言路不通互为怨谤,以至民怨沸腾!如今我等初到杭州,更当谨慎而为,行事切忌冲动!”
徐恪当即问道:“那依李大人之见呢?”
李秋道:“依我之见,那位‘龙井仙翁’倒是可以先放一放,顶多派几个人去暗里打探一番即可,眼下,最为要紧的……”他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徐恪,“是你!”
“是我?”徐恪挠了挠自己前额,疑惑不解。
李秋道:“你想想,咱们这一趟南下杭州,一路之上,遇到了几回刺杀?”
旁边的舒恨天忙道:“拢共有三回,前两回是刺杀钦差,最后一回,是少山那三个老儿,找无病老弟寻仇。”
“呵!”李秋笑了一笑,笑声中带有嘲讽,“舒百户,你当真以为前两回半路刺杀,刺客是打算要本钦差的命?”
“难道不是吗?”舒恨天摸着自己的一副雪白胡须,心道以我书仙大人聪敏之才,竟也猜错了?
“我李秋在这江南一带,并无半个仇家,若是有人要杀我,定是那些贪官污吏,抑或是走私盐贩,可是你们想想……”李秋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接着道:“本钦差人还没到杭州,这些人也都还没弄清,本钦差到底是忠还是奸?是清官还是贪官?是一心来办事还是只图应付了事?他们为何要急着来杀本钦差?”
众人闻听李秋之言,思忖片刻,都不禁连连点头。
李秋又道:“更何况,杀钦差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些人就算胆子再大,若不是逼不得已,断不会人还没到,就本路上设伏袭杀钦差。而且,他们也该想得到,就算杀了一个钦差,朝廷还会再派下来一位新的钦差,这样做对他们而言,非但无丝毫益处,只会徒添风险!”
徐恪问道:“照李大人的意思……?”
李秋瞧着徐恪,眼神中似笑非笑,道:“从苏州到杭州,从湖心到官道,这一路上的三场刺杀,刺客的目的都不是本钦差,而是你——咱们大乾青镜司的千户大人!”
“都是我么?”徐恪仍有些疑惑道:“为何这三路人马,都要来杀我?”他暗自心想,我在这江南一带,好似也并无仇家呀!
“徐大人,你想岔了,其实这三路人马,都出自一处!”李秋言罢,随即朝管塘看了一眼,管塘忙出声道:
“钦差大人说得对!徐大人,据下官这几日查探,已经可以断定,七月十八日晚在太湖中凿船的那些水匪,就是杭州分水堂的人,而七月十五在苏州城北装鬼的人,多半也是杭州分水堂的手下!”
徐恪道:“这么说,那两帮人都是杭州分水堂派来的?”
舒恨天忍不住接口道:“钦差大人的意思,这三路人马都是少山派的人!想那少山派乃天下第一大派,门中‘内设三院、外有四堂’……”他存心卖弄道:“那‘外四堂’乃是山东道沧州府的‘烈火堂’;江南道杭州府的‘分水堂’;剑南道巴州府的‘震雷堂’;陇右道秦州府的‘御风堂’。这其中,手下人数最多、势力最广者,当属杭州分水堂了!是以,这分水堂的人也即少山派的人,昔年分水堂的总堂主方文昭,就是少山青鸾院长老了凡座下的记名弟子。无病老弟,这下你总该清楚了吧?”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半路埋伏,无论水里还是陆上,必欲置我于死地,就是为了给孙勋与落霜报仇?”徐恪冷笑一声,直到此刻,才终于明了,原来这一路上针对钦差车队的三场袭杀,竟都是为了刺杀自己。
“如今又多了一个方文昭!”舒恨天略带责怪的口吻道:“你那一晚亲口承认,说是你杀了方文昭,那了凡的功夫,在少山可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此人心胸气量也不咋地,尤其爱记仇,现如今他知道你连杀了他两个爱徒,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记住你了!”
“那老匹夫有什么了不起!”管塘想起那一晚苦斗的场景,犹自愤恨道:“若论单打独斗,了凡未必是徐大人对手,可恨他们竟然以三对一,堂堂少山三大高手,竟然联手围攻徐大人一个,忒也不要脸了!”
李秋笑道:“管百户说得对,咱们不怕他们明着来单打独斗,就怕他们暗地里突然围攻,那一晚咱们虽侥幸躲过了一劫,可是……”他目光扫视着众人,“日后呢?”
徐恪点了点头,道:“钦差大人的意思,咱们与其处处小心提防,不如主动出击,先除了那杭州分水堂?”
“本钦差正是此意!”李秋微笑点头,望着众位百户,慨然言道:“兵法有言,‘以攻为守’才是最好的防守。这杭州分水堂处处欲置徐千户于死地,他们和徐千户过不去,就是同本钦差过不去!本钦差与徐千户此次千里南下,虽各领使命而来,然早已击掌为盟,誓为一体!故而为今之计,须得及早设法,先将分水堂除之!”
三位百户听得心中振奋,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带人杀往分水堂而去,魏嘉诚之前听了半日不便插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向李秋请命道:
“钦差大人,不如,就由我老魏明日带了人杀上门去,将那杭州分水堂一锅端了!”
管塘也附和道:“是呀,李大人,这分水堂胆敢半路突袭钦差车驾,又伙同少山派连着刺杀钦差与徐大人三回,早已是死有余辜!不如明日一早,咱们几个百户一同前去,把那分水堂里的什么‘大堂主’‘小堂主’……统统抓了来!若是听话肯招认的,押入大牢,若是不听话的,当场就杀了!”
李秋听得眼含微笑,频频颔首……
经他这几句话一讲,在屋内众人的心中,杭州分水堂已是势在必除!
而事实上,除掉分水堂的想法,李秋比徐恪更为急迫!
李秋自来到杭州城之后,短短三日,就已摸清了杭州府盐税的大致脉络。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一任知府吴文龙在杭州为官一年,会屡屡碰壁、事事难成,就连本应上交国库的六十万两盐税,竟只实收了五万两。
一句话便可形容吴文龙所遇到的巨大难处——内有众贪官,外有分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