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辰时、青镜司、千户公房内】
徐恪甫至青镜司上值,却见潘闻卷已在千户小院内等候多时。这位吏部尚书所来不为它事,竟是为舒恨天出任青镜司百户一事特地赶来。徐恪不免心中疑惑,一问之下,方知这一切,都是他师兄赵王李义早已安排好之事。
当下,不等徐恪发问,潘闻卷就一边饮茶,一边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与徐恪备陈了一遍。
原来,就在三天前,赵王李义急匆匆地来到吏部,指名道姓要见潘闻卷,弄得整个吏部都跟出了大事一般“严阵以待”,潘闻卷更是带着吏部侍郎、吏部员外郎等一行人,急慌慌跑到吏部大门前亲自迎接。
可是,进了吏部公事房后,潘闻卷闻听赵王所言,心中委实大感诧异。
依照赵王的吩咐,他此来并无它事,无非是为一个叫作“舒恨天”的青衣卫掌旗而来。赵王要潘闻卷将舒恨天调往青镜司任百户一事,火速办妥。
舒恨天究竟是谁?赵王殿下为何会为了区区一个百户如此大费周章,甚而还亲自赶来吏部?就算要将舒恨天提拔为青镜司百户,依照大乾官制,也当先由青衣卫出具推举文牒,吏部核查审验,再经中书省报备,如此方为合规合矩,怎地倒过来反而要吏部为之操办?……
潘闻卷心中对此自然是充满了疑问,可在赵王面前,他哪敢多问半个字?当是时,他只得诺诺连声,一个劲地点头答应。
赵王离开之后,潘闻卷不敢有片刻耽搁,立时将手中诸般事务统统放下,亲自去了一趟青衣卫北安平司。他见了北司千户张木烨之后,不待客套就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并一再嘱咐对方,务必今日就将舒恨天的推举文牒弄好,而且,文牒之上,还必须徐恪的亲笔签名与青镜司千户大印。
那北司千户张木烨也极给潘闻卷面子,只是三个时辰之后,一张盖着北安平司与青镜司大印,并有青衣卫两大千户联合署名的推举文牒,就交到了潘闻卷手中。文牒上除了具言舒恨天武艺高强、手段了得、文才俊雅、博闻强记、值事勤勉、办案干练之外,还特特写明了舒恨天曾在徐恪救回灵钰公主一案中,“奋辛烈之勇,逞不世之威,忠贞刚勇、舍生忘死、为救公主殿下,不惜与凶兽搏命……”云云,直看得潘闻卷不禁频频颔首。
依照大乾官制,就算有了这份“分量极沉”的推举文牒,就算吏部一路核查审验通关,可毕竟是一位青衣卫的百户,真要到吏部下发官凭之日,最起码也需半月之后,只因这中书报备一关,尚有种种关节需过……
潘闻卷不愧为大乾吏部尚书,毕竟身居官场二十余年,对于官场之种种“内部规矩”,他已再熟悉不过。于是乎,潘尚书利用手头的各种人缘,在一日之内就打通了中书省的各个关节,顺利地拿到了委任舒恨天为青镜司百户的全部文书。
想到赵王殿下“火速”两字,潘闻卷更是马不停蹄,连夜就命手下造好舒恨天的百户官凭,并将“舒恨天”三字刻在了一块早已备好的黑铁狮牌之上。到了今晨卯时,那潘闻卷生怕赵王责怪,是以早早就将舒恨天就任百户的一应公文与腰牌,亲自送到了青镜司徐恪手中。
……
徐恪听罢潘闻卷所述,心中不由地大为感动。
他感动的,自然是自家师兄赵王李义,居然对舒恨天升任百户这样一件小事如此上心。
记得当日在千户小院之内,自己不过是随口一提,孰料师兄竟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这些天他日日跟君羡大哥饮酒笑谈,差点都将舒恨天之事遗忘,哪曾想,师兄竟早已将此事办妥。
徐恪心下不禁暗自感慨道:
“听那潘闻卷所言,提拔书仙老哥之事,若依照我大乾之官制,手续异常繁琐,若等到全部办妥之日,至少也需一月有余,全靠师哥出面,此事竟能三日内办妥。”
“于我徐恪而言,此事不过随口一提,于师哥七珠亲王的身份而言,竟能将这件小事当做头等大事一般全力而为之,师哥呀师哥,你对无病这一番心意,叫无病今后,该如何报答才好!”
……
潘闻卷饮茶之余,瞥见徐恪满面感慨愧疚之状,还道徐恪是对自己这一番上下奔忙生出了些感激惭愧之情,他便放下茶盏,和颜笑道:
“徐千户,此事老夫既受赵王殿下所托,自不敢丝毫有违,今日老夫特意将舒百户之官凭与腰牌送来,原也是分内之举,徐千户不必谢我,不必谢我,呵呵呵!……”
徐恪看了潘闻卷一眼,面上神色渐转冷淡,他端起茶盏,说道:“潘大人,下官听闻吏部公务繁忙……”
潘闻卷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老夫今日到你这青镜司,也是头一遭来啊!看徐千户公房外的这一处小院……”他站起身,手指着窗外,“风景委实是不错,老夫只站了片刻,满眼皆是花香鸟语,当真是赏心悦目之极也!”他一边说话,一边还踱步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无艳羡道:“徐千户有如此一处风景绝佳的上值之所,真真是一大快事呀!……”
过得片刻,见徐恪不语,那潘尚书索性又回到徐恪对面落座,端起茶喝了一口,接着慢悠悠地言道:
“记得数月之前,老夫与徐千户还曾在户部一道共事。当时的徐千户只不过是户部一名经历,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光景,徐经历竟能平步青云,如今已官居正四品青衣卫千户之职,且还是我大乾至为机要的青镜司千户。徐千户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大好前程,可不知要羡煞多少旁人呀!”
“潘大人过谦了吧!我记得不差的话,潘尚书数月前也不过户部一个员外郎么,这才几天光景啊,你不也成了一个三品的尚书?”徐恪听得潘闻卷话里有话,心中便生出一股不快,他当即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对着潘闻卷冷冷言道。
“这个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么……”潘闻卷闻言不禁面色一沉,然他细思徐恪之语,倒也挑不出毛病,自己的话语里固然有嘲讽之意,然对方反讽自己也是靠晋王推举才能上位,这两者又有何差别?
这时候,徐恪早已不愿多费唇舌,他将手中茶盏端得更高,朝潘闻卷微微一扬,说道:
“潘大人,徐某这里还有事要忙,恕不能多陪了!”
“你!……”潘闻卷气得脸色发青,他豁然起身正待发作,然转念一想,还是忍了下来。他心道原来你早早端茶就是想着“送客”来的!我潘某人就这么不受你待见么?!今日我眼巴巴地送来热脸,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三句话不容我讲完,就敢“端茶送客”!
潘闻卷毕竟久居官场,学养深厚,虽见徐恪一副冷傲面孔,却仍强装笑脸道:
“好啊!徐千户,赵王殿下交代之事,老夫业已办妥。千户既然公务繁忙,老夫也就不再打搅了,这就告辞!”
“不送!”
……
潘闻卷气鼓鼓地走出千户小院之外,回身又朝徐恪的公事房望了望,心中已然将徐恪从上到下,由里及外,骂了无数遍。
自然,他心里骂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徐无病啊徐无病,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你好看!”
潘闻卷再度想起,就在三个多月前,自己的侄女潘艳群和侄女婿吴登魁曾一齐跪到他面前哭诉,说是遭到一个叫“徐恪”的青衣卫百户无端羁押与严刑拷问,险些不能回家与叔父见面。当时他已升任至户部侍郎,官阶已是从三品,闻听自家心爱的侄女受此大辱,如何能够甘心?
潘家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他父亲潘纬博一生发奋读书,直至中年方进士及第,后官至六品主事,只因仕途郁不得志,便将希望寄托于两个儿子身上。
潘纬博将长子取名“闻书”,将次子取名“闻卷”,便是希望两个儿子能终生浸润于书卷之中,于学海中孜孜不倦,将来能以读书换取自己的功名与前程。然而潘闻卷的大哥潘闻书却始终不好读书,只喜爱买卖经商。唯有潘闻卷继承了父亲遗志,勤敏笃学、好学不倦,年纪轻轻便已科举大成,之后为官,一路畅行无阻,如今才五十二岁就已成了大乾吏部尚书。
于是,潘家经过多年经营,老大潘闻书已成长安城一方巨富,据闻府中金银如山,光内外宅子就有十数间,还有东西两市的许多店铺,都是潘家的产业;老二潘闻卷又接连升官,如今官至三品尚书,加之身后投靠的还是当今八皇子晋王,是以,潘家就成了这远近闻名的一方豪门巨户。
从来都是潘家人欺负外人,哪怕潘家的一个下人,在坊间行走也是无人敢惹,哪见过外人倒反过来骑到潘家人的脖子上?更何况,这一次被欺负的还是潘闻书的独女——潘艳群。
在潘闻卷眼中,只因潘艳群是他大哥的唯一爱女,他这位叔父自然也爱若珍宝,打小就将她当做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如今,耳听得自家的爱女竟“惨遭青衣卫毒打,险些命丧青衣卫地牢!”那潘侍郎当时就火冒三丈,差一点就要找徐恪去算账。
可他事后一想,顿时就冷静了下来。
试想当时的徐恪,虽不过五品的百户,可他毕竟是天子钦点之人,手里还有一把御赐“昆吾剑”,朝中有几人敢撄其锋芒?
更为要命的是,那徐恪身后所站的不是他人,乃是当朝四皇子,魏王李缜,任潘闻卷心中有再大的怨气,他也不敢与魏王作对。
于是,潘闻卷就只能将这事隐忍了下来。
隐忍的久了,他也就将“爱女受辱”一事渐渐淡忘。甚至于,他见徐恪屡次逢凶化吉,官阶也越升越高,年仅二十一岁就成了大乾最为机要的青镜司千户,他心中竟还兴起了结交之意。
前些天赵王李义亲自来到吏部,吩咐他办妥舒恨天升官一事。潘闻卷将此事仔细推敲了一番,心中顿时有了两个主意。其一、舒恨天升任青镜司百户,自然是徐恪所请,赵王对这件区区小事竟能如此热心,此足见赵王待徐恪之好,如此看来,似徐恪这样的人物,委实不要去得罪为好。其二、既然办妥舒恨天任百户一事,于徐恪有利,那就不妨将这件事办得格外热心周到一些,自己趁此机会,何不与对方好生结交?
于是乎,潘闻卷就于今日一大早,带着一张“热脸”与一副“好心情”,兴致勃勃地赶来了青镜司,就在来的路上,他心里还在想,几个月前,我与这徐无病还曾一道在户部共事,当时我便是他的上司,如今我放下老脸,主动前去结交,对方就算不感恩戴德,无论如何也会给我几分面子。
潘闻卷几乎忘了,就在去年秋日,徐恪初任户部经历,头一天上值就把他潘府的赘婿章博给打得鼻青脸肿……
当时在潘闻卷的脑海中,全是与徐恪互道寒暄,两人相互恭维感激了一番,此后就唇齿相依、结为良朋益友的画面。
……
……
如今,只是转眼之间,潘闻卷走出了青镜司之后,满脑子都是对徐恪的不满与愤恨,甚至于,想到难受之处,那潘尚书对徐恪已恨得咬牙切齿。
“徐无病呀徐无病,你这个来历不明的贼骨头,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的小白脸,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贱胚子!你今天也别得意太早,总有一天,我潘闻卷叫你死得难看!”
一直到潘闻卷走出青衣卫的大门,走上自己的簇新马车,他心里还在对徐恪骂个不停。
刚才还想着与你结交,就因为些许小事,转眼就能与你反目成仇,世间之小人,大抵如此。
……
……
半个时辰之后,潘闻卷的马车就已行到了晋王府大门前。
潘闻卷在马车中已然想好,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他的力量虽不足以对付一个青镜司千户,但假使晋王肯出手,那徐恪的日子断不会好过!
潘闻卷早就听闻,晋王因为天宝阁大小姐慕容嫣拒婚一事,一直对徐恪怀恨在心,今日自己只消在晋王面前稍稍煽风点火,那徐恪定然会吃不了兜着走。
潘闻卷走下马车,示意随从在外候着,自己一人微笑着走向王府大门前。
晋王府的司阍认识潘闻卷,当下就带着潘闻卷往王府的内书房而行。
潘闻卷问那阍者,王爷可是有要紧的事在忙?
阍者摇摇头说不知,他只知道今日宋王、越王都来到了王府,正与王爷在书房一起商量事情呢!
潘闻卷闻言顿觉自己这番贸然进去似有不妥,只是自己已跟着这仆役进了王府内门,这就忽然转身也是不妥。当下,他就想着自己到时候务须择机而言,切勿随口乱讲。
两人走了没几步,忽见前方十几个仆役推着一辆木车缓缓行来,木车上放着一个高高的箱子。这十几人推车之时都是小心翼翼,每行一步都要紧紧扶住木箱,好似深恐里面的物件出现什么差池……
为首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对余人指指点点,那人潘闻卷认得,正是晋王府总管汪简灵。
“嚯吆!汪总管……”潘闻卷向汪简灵略略拱手,笑着问道:“你们这么多人,送的到底是什么物件呀?要这般小心翼翼的?”
“是潘大人来啦!”汪简灵也向潘闻卷微微拱手,算是回礼,他指着木车上那一个高大的箱子,说道:
“那里放着的,是一颗珊瑚树,名叫‘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哦……”潘闻卷一时没反应过来,稍稍一想,顿时便已猜到,“你说的是那一株桑国进贡而来的‘缀玉千枝珊瑚宝树’。奇怪?这一株宝树不是一直放在王爷的书房中么?你们怎地将它推了出来?”
汪简灵回道:“将它推出来,自然是去送人了。”
潘闻卷不禁大是惊奇道:“这一株珊瑚宝树可是王爷心头最爱之物,王爷竟舍得拿它去送人,但不知是哪位世家美女,居然有如此之幸运?”
“谁跟你说这是送给女人的呀!”汪简灵面露不悦之色,正色道:“如此重宝,王爷怎会轻易送给一个女子?!”
“噢、噢……恕老夫多言,那……王爷这是要将它送给?……”
“君不闻‘宝物赠英雄’么?这件宝物,王爷要相赠的,就是那位新上任的青镜司千户,徐恪,徐大人!”
“什么?!”潘闻卷闻言,不禁耸然一惊,脱口而出道:“王爷要将它送给徐恪?!”
“怎么……有何不妥么?”
“没……没有!”潘闻卷忙摆手道:“老夫只是觉得,这‘二十八星宿’可是当年圣上在王爷加冠之礼上特为御赐之宝物,没想到王爷竟能如此割爱,老夫真是替徐千户感到高兴,王爷能有如此雄才雅量,老夫实实佩服!”
“潘大人,王爷此举,非但是爱才,也是报恩呐!”汪简灵一边命手下小心推车,一边随口言道:“之前我家王爷不慎被困金顶山洞中,若不是徐大人冒死相救,王爷何以能平安归来?”
“哦……原来如此!”
“好了!不同你多说了,潘大人此来,是要给王爷请安的吧?王爷就在书房内,去吧!”
“好,多谢汪总管!”
“嗯!……”
潘闻卷与汪简灵一行打了一个照面,聊了数语之后,便各自拱手别过,可潘闻卷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一辆木车,内心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委实不是滋味。
他跟着那位王府的小厮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着:
“我大乾朝中人人均知,这株珊瑚树可是东海边桑国上贡而来的一件重宝。原本珊瑚树上缀满了一些零散的玉块,加之树枝伸展、千变万化,是以取名‘缀玉千枝珊瑚宝树’。不过,圣上嫌那些玉块多了一些过犹不及,这才命人将玉块全部取下,又精挑细选了二十八颗珍珠与玛瑙重新缀上,再于底盘安上机括,若拧动机关,珊瑚树便能旋转长时。此珊瑚宝树若是在月夜下旋转观之,就如二十八星宿顺天道流转一般,端的是晶莹夺目、好看无比,是以宫里边才呼之为‘二十八星宿’……”
“这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我在王爷的书房中也曾见过,高有五尺、宽逾四尺,整一株珊瑚成暗红之色,非但材质极为稀缺,最难能可贵的是缀在树上的二十八颗珠子混圆玉润,每一颗都是一般大小,持宫灯一照或于月光之下,便见星星点点之光,如天宇流星一般,异彩纷呈、如梦似幻。当年圣上对之珍爱异常,直到晋王二十岁行加冠礼那一天,圣上才将它特赐与晋王。此亦足见圣上对晋王之宠爱。不想今日,晋王居然将如此一件无价之宝,就这么去送给了徐无病!”
“看来,晋王对于徐无病,那是真心招揽了!如此珍宝,试问天下英雄,有哪个还会拒之门外?!如照此推测,日后,这徐千户必将成为晋王府的座上宾,恐怕,他在晋王心中的地位,还要远胜于我,那么今日,我还要找晋王去想法子对付徐无病么?哈哈哈!我岂非是自讨没趣!”
想到了这一节,潘闻卷立时停下了脚步,向身前的那位阍者言道:
“这位小哥,老夫昨夜偶感风寒,此刻忽然有些头晕,今日就不去给王爷请安了!等一会儿若是王爷问起,你就说潘某过些时日再来给王爷问安……”
那小厮转头,听完潘闻卷所言,便点了点头。
潘闻卷叹了一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装出一副头疼的模样,步履蹒跚地转身朝王府大门的方向行去。
然而,潘闻卷还是有些不放心,未行几步,又回身朝小厮嘱咐道:
“小哥儿,倘若王爷不曾问起,你也就不要多言了,就当老夫今日从未来过!”
那看门的小厮闻言愣了一愣,但随即就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