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未时、翠云楼】
“裴爷,来!休要烦恼,咱们喝酒!”
“咳!晦气呀,今日被那小子一搅,心里总觉得晦气!”
这时的裴才保与边连胜,坐在翠云楼二楼最大的雅间内,二人虽推杯把盏,然裴才保脸上始终闷闷不乐,于是,边连胜便殷勤劝酒,可劝了半天,裴才保还是乐不起来。
裴才保在韩王李祚被毛娇娇魅惑而死一案中,几度性命遇险,先是在含元殿早朝之时,差一点被天子直接赐死,后来又身陷青衣卫北安平司密牢中,只能等死。幸亏他最后灵机一动,将自己的性命赌了一把,就赌在了翠云楼每日的进项上。
当时的大乾国库,外需应付北地的边饷,内要赈济淮南的旱灾,已经入不敷出,是以当裴才保向秋明礼提出每月可上交国库二十万两白银之后,连魏王李缜都不禁心动。于是乎,魏王便答应暂且将裴才保的性命记下,先看看他能否将承诺兑现。
裴才保到了翠云楼之后,先是大张旗鼓将翠云楼上下紧急布置了一番,而后就是四处收罗新的女妓充入楼中。这些女妓原本大多就是翠云楼出身,天子虽下诏让她们从良,但一来她们不事生产已久,早就养成了好逸恶劳的习惯,二来,长安城中无论各家各店,闻听她们原是青楼女子,也大多不肯接纳,是以这些女子只得重操旧业,进入别的青楼妓馆。她们听说翠云楼再度开张,裴才保又以重金利诱,自是召之即来。
然而,就算翠云楼重新开张,原先的女妓纷纷归来,要想在短时间内筹集到魏王所开出的二十万两白银,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裴才保不愧为“龟中奇才”,他灵机一动,便想到了一招“存银抵嫖”之计。
无论是哪一位客人,只需预先在翠云楼存入一定银两,其利息便可冲抵嫖资,而存入银两达到一定规模者,还可享受嫖资以九成乃至七成折算。
长安城中多有非富即贵者,这些人大多是翠云楼之常客,闻听翠云楼再度开张,自然乐得捧场,于是乎,裴才保仅数日之间便已募集到了魏王所需的二十万两白银。
接下来,裴才保又忽发奇想,将他之前在青衣卫里的种种“官制”也引入到了翠云楼中。
青衣卫内的官职有“三品都督”、“四品千户”、“五品百户”、“六品校尉”等等之分,翠云楼内之女子亦有“头牌”、“金带花魁”、“银带花魁”、“粉带花魁”之分。这其中,“粉带花魁”原本叫作“白带花魁”,裴才保嫌其名不雅,遂改之。
青衣卫内有四种腰牌,都督佩的是“龙纹玉牌”;千户佩的是“镶金虎牌”;百户可佩“黑铁狮牌”;而掌旗与校尉,就只能佩“飞熊木牌”。
翠云楼中,裴才保也叫人打造了四种腰牌,分别为“翠玉牌”、“翠金牌”、“翠银牌”与“云木牌”。客人若存银满一千两者,可得一块“云木牌”,若存银满五千两者,可得一块“翠银牌”,若存银满一万两者,可得一块“翠金牌”,而想要得到一块“翠玉牌”者,则需存银满十万两。
来翠云楼的客人中,若腰间佩有“云木牌”,可优先从“粉带花魁”中挑选侍寝者;若腰间佩有“翠银牌”,可优先从“银带花魁”中挑选侍寝者;若腰间佩有“翠金牌”,可优先从“金带花魁”中挑选侍寝者;若腰间佩有“翠玉牌”,便可跳过所有关节,径直找“头牌”侍寝。
向来凡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嫖客亦然。那些来翠云楼找乐子的男人,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之辈?眼看着别人都“悬金佩银”,自己又岂甘落后?因之,众嫖客便竞相往翠云楼里存银,以至于裴才保的腰牌都赶不上打造。
而一旦客人的银子“存入”翠云楼,要想取出却是万难。毕竟客人们都知道,那是妓院而非钱庄。纵然客人存入的银子再多,只需来几趟翠云楼,便也会很快用光,若想自己的腰牌还能管用,便得接着往里面存银。
裴才保还别出心裁地想出了“点花”之戏。所谓“点花”,就是每晚戌时三刻,翠云楼就会公推出一绮丽女子,或是新来的雏妓,或是新升上来的“金带花魁”,或是在客人中“口碑”最好者,让女子于二楼中央载歌载舞,极尽魅惑之能事,由老鸨唱价,楼下的一众嫖客哄然抢价,到最后,谁出价最高,当晚的“花魁”就归谁侍寝。有时候,客人之间为了争一场面子,叫价直至万两之上亦曾有之……
有了这种种手段,翠云楼的生意便越来越好,裴才保手中的银子也越来越多,用来应付魏王已是绰绰有余。银子多了之后,裴才保的心思也就更加活了。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学那些钱庄银号,将手中多余的银两尽皆放贷下去,从别的地方吃更多的利钱。然而,裴才保深知,要想吃“放高利贷”这口饭,手中没些厉害的打手,那是万万不行,而靠那些翠云楼里临时招募来的杂役,如何能让他放心?
于是,裴才保便刻意去交结那些江湖草莽,如今的他武功尽失,再也没了当初那份孤傲,每每见到江湖人物,无论对方身份高低,他都要用银子与女子当先铺路,曲意巴结,想方设法将之笼络。
这第一个被他笼络来的,就是冀州白马帮帮主,边连胜。
边连胜武功不高、其貌不扬,他在江湖上走动,吃的就是“八面玲珑”这碗人情世故饭。冀州府地处北国,紧挨着燕州府,虽天气寒冷,然遍是草原,是一处上好的养马之地,乾国最好的马匹大多出自冀州府。边家祖辈皆是养马出身,到了边连胜这一代,除了精擅养马御马之术外,更兼学了一身武艺,于是他便自创了白马帮,纠结了一批手下,专门帮人贩运货物,做些类似镖局的营生,偶尔也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那边连胜来到京城,慕名而至翠云楼中。他与裴才保当真是“一见如故”。一个有武力有手下,一个有银子有女人,两人一番长谈之后,当即一拍即合。从此这白马帮就附身于翠云楼中,专门替裴才保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翠云楼里,裴才保的身份其实就是一个“龟公”,对自己这一身份他自然深为不喜。于是,他自封了一个称号,曰“总管”。翠云楼里无论男女,皆当呼他为“裴总管”。他又将一些精干手下封为“统领”,那边连胜就成了他手下最为得力的一位“统领”。
翠云楼再度开张以来,生意一直红火。可近些时日,裴才保却见有些客人来得不怎么“勤”了。他向客人们问起,这才知道,原来京城中新开了一家“天音乐坊”,里面每一天都仙乐飘飘,每一天都有女子在红木高台上载歌载舞,歌女们个个长得犹如仙女一般,食客们就在乐声与歌声中饮酒吃菜,酒菜的味道也是极其鲜美,是以那里的生意,都快赶上翠云楼了。
裴才保令人前往打探,手下回报,说那天音乐坊内每一天都是食客满座,任凭酒菜再贵,前往捧场者都是络绎不绝,事实上,那里面的生意都已超过了翠云楼。那“裴大总管”听后顿时火冒三丈,他焉能甘心自己的生意就此被人抢走?
于是,今日午时,裴才保就与边连胜一道,亲往天音楼看个究竟。在裴才保心目中,这家所谓的“天音乐坊”生意能如是之好,暗里必有不可告人之勾当,说不定,所谓“天音乐坊”是虚,“天音妓坊”才是实。
孰料,两人刚到天音楼内不久,酒菜才刚刚上桌,屁股尚未坐稳,就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白衣少年,二话不说就持长剑向他们攻来。幸得边连胜反应机警,匆忙中拔出随身带着的短刀,总算抵挡了少年一阵。然边连胜武功终究不敌那少年,若不是徐恪及时赶到,今日裴才保的性命,估计就得留在了天音楼中。
徐恪一剑退敌之后,裴才保与边连胜悻悻然走出了天音乐坊,原本他二人还想再去得月楼用膳,可那裴才保见识了少年的剑法之后,心有余悸,半路上忽而回转,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家的地盘——翠云楼中……
“老边,那小子究竟什么来路?他为何要杀我?!”裴才保一想起自己方才在天音楼里的那一场惊魂变故,此时心下犹自愤恨不已。
“裴爷,我这一路上也一直在寻思呢……”边连胜一边喝酒,一边说道:“看那小子的剑法,总觉着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噢……对了!”
边连胜猛地一拍大腿,终于想起了什么,紧接着说道:
“今日我见到了徐盟主,对对对!去年中秋之时,我等与徐盟主在太湖边的捉妖大会上,我就见过这种剑法,出剑极快,剑招又极密,端的是极难对付!”
“老边,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是什么剑法?是哪个门派的?”裴才保有些不耐烦道。
“那是少山剑法,记得那时出招的,正是少山掌门了空大师的亲传大弟子落阳……不对呀!难道说……”
“你是说,今日要刺杀我的,就是落阳?!”裴才保不由地心下一惊,少山毕竟是天下第一大派,“苍山暮雨剑”落阳之名,他也曾听闻,此时听说要杀自己的是落阳,裴才保多少有些意料之外。
“不对!那人不是落阳!”边连胜道。
“不是落阳,那是哪个?”裴才保问。
边连胜摇了摇头,接着道:“那天晚上,我在捉妖大会上看得很清楚,此人决计不是落阳。而且,此人虽使的是少山剑法,但论出剑之快,剑势之狠,他却远远比不过落阳……”
“哎呀!那他究竟是哪个么?!”
“裴爷……”边连胜看了看裴才保,想了一想,便道:“这人边某未曾见过,当真是不识。不过,他使的既是少山剑法,年纪看上去又比落阳还年轻些,那么……他多半就是落阳的同门师弟。裴爷再请仔细想想,你何时曾与少山某个弟子门人结下了梁子?”
“少山的某个弟子……少山的某个弟子?”裴才保站起身,在房子里走了几圈,忽而一拍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道:
“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