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酉时、青衣卫、青镜司、千户小院内】
徐恪与李君羡在摘星楼中饮酒,二人自未时直饮至申时将尽,足足喝了两个多时辰,这一连二十余壶美酒下肚,各自都已醉得不行。
最后的两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恰又是徐恪的最爱。是以,李君羡不胜酒力,推开窗门,凭窗咏志之时,徐恪手中也没闲着,将剩下的一壶汾阳连着倒入自己的酒杯中,仰脖一饮而尽,待李君羡转身回至桌前,那一壶汾阳已被徐恪喝得所剩无几。
李君羡手指徐恪,大笑道:“小兄弟,瞧不出你也是个贪杯之人啊!”
“大哥,你不是说了,但有三杯美酒入喉,便是全天下的美景,亦独归我有!小弟此生的最爱,便是这汾阳美酒,今日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举杯痛饮乎?”
李君羡坐在了徐恪身边,连连摇头,拍着徐恪的肩膀,笑着道:
“贤弟,你说的不对呀!你此生的最爱,当是你的慕容妹妹,还有你徐府里头的胡姐姐……哦,对了,还有其他的好几位妹妹,是吧?今日如此良辰美景,愚兄呆在你的身边,委实是煞风景,煞风景的很呐!不如……我去把你那些姐姐、妹妹都叫了来,陪你饮酒,那才对得起这一番良辰美景,贤弟,你说是也不是?”
“大哥说的哪里话来!小弟能遇着大哥,今日与大哥在此痛饮,那便是小弟平生最感快慰之事!要她们来此作甚?再者……她们这一个个的,哪里懂酒中之道!”
“贤弟,你的脑子里装的,莫不是一块木头疙瘩?怎地如此不解风情?你难道不曾听闻,古人有言,人生最快活之事,莫过于美景与美人、美酒耳!这三者缺一不可!此时你手中有美酒,眼前即美景,唯一欠缺的,就是美人呀!哈哈哈!……”
李君羡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醉态已是可掬,他再次走到窗前,遥指长安城东北天宝阁的方向,朝徐恪大声笑道。
“大哥,你今年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为何至今都不曾娶妻呢?难道你这一生中,就从未有过一位红粉知己?”
徐恪走到李君羡的身边,将君羡手中的最后一点汾阳,倒在了自己的酒杯中,也笑嘻嘻地问道。
“贤弟,咱们都别说女人的那些事了,好吧?来,咱们喝酒,干!”
两人喝光了最后一滴“汾阳醉”,徐恪叫来小二,结清了酒账,两人就一道下楼。
出了摘星楼之后,李君羡一时无处可去,徐恪将他左手一拉,不由分说就拽着他前往自家的值事之地——大乾青衣卫、青镜司。
摘星楼不愧为长安城最佳饮酒之地,酒楼内的美酒俱都是上好的名酒,无一掺假,这二十几壶年份都在三十年以上的美酒入肚,一时间,两人腹中的酒意已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阵胜似一阵,两人虽都是酒中豪杰,无奈这些美酒的后劲实在太足,两人行到大街之上,都已是不胜酒力,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说话时也已含含糊糊……
长安城的百姓,见大街上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与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携手走在一起,且走得是歪歪斜斜,满身的醉态,都不禁啧啧称奇,有人甚而都在暗自担忧,这俊美的后生不会是上了乞丐的当,被骗去做傻事吧?
未几,徐恪与李君羡便一道走入青衣卫大门之内,守门的卫卒见是徐千户大驾,自不敢上前阻拦,然见千户大人竟手拉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两人神态竟还如此亲昵,心下亦是万分不解。
徐恪领着李君羡走入千户小院之内,人未到,声先至:
“来人,备一壶好茶!茶叶须是上等的‘花雨’,水须是灞山上的‘不归泉’!”
“吆!……”徐恪的千户公房内忽然传来一阵绵软又浑厚的声音:“徐千户好大的官威呀!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传到杂家耳根子里了。你这一壶好茶可不好泡呀,茶叶倒是好弄,可这茶水还得灞山上的‘不归泉’水,那不归泉在灞山山腰,去那里打水可不太容易……”
徐恪微微一愣,他走进自己的公房,见前堂中已然坐着三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白面老者居中坐在上首,手里正端着一碗茶慢悠悠细品,那老者颌下无须,身形微胖,正是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旁边坐着相陪的是青镜司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
见徐恪进来,储吉康与韦嘉诚连忙起身行礼,各自道:
“属下见过千户大人!”
“嗯……”徐恪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高良士。
储吉康忙道:“这位是内廷大总管高公公,高公公已等候大人多时了!”
“高……公公,你找我何事?”
徐恪双眼泛红,举步飘然,此刻正是他酒意方浓之时,他走到高良士旁边,一屁股坐下,伸手夺过高良士手里的茶碗,张口“咕咚、咕咚”地全部喝了个精光。
眼见得徐恪如此目中无人,高良士脸色一沉,心中大为不悦,他霍然起身,冷然道:
“徐千户,皇上口谕!”
听闻皇帝有旨意送到,身边的储吉康与韦嘉诚连同刚刚走进前堂内的李君羡都齐齐跪倒听宣,不料,徐恪仍大咧咧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右手一挥,道:
“皇上有什么事,说!”
“你好……”高良士心中来气,原本他手指徐恪,正想怒斥一句:“你好大的胆子!”只是话到嘴边,他忽而转了口气,依旧是软绵绵地说道:
“徐千户,万岁爷让你即刻入宫觐见!”
地上跪着的三人,见徐恪酒醉之后,竟敢这般狂悖无礼、目无君上,都已经暗暗替徐恪捏了一把汗。不过,他们见高良士并未为难徐恪,终于又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三个人长气还未舒完,心中便又是一紧,只听徐恪醉醺醺地说了两个字:
“不去!”
徐恪这两个字甫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储吉康与韦嘉诚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各自心道,完了!千户大人今朝不知喝了多少酒,跑到公房里发起酒疯来了,竟连皇上的圣旨也敢不听,那可是死罪呀!
高良士也是面色一愣,然见徐恪这一副醉态,随即冷哼了一声,说道:
“皇上叫你入宫,那可是圣旨,你不去就是抗旨,徐千户,你想清楚了么?”
跪在地上的李君羡见状急忙起身,他上前几步,一把就将徐恪拉得离了太师椅,情急道:
“贤弟,你莫要任性!皇上宣你进宫,必有要事相商,你赶紧随高公公走!”
徐恪脚步依然有些踉跄,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却连连摆手道:
“我不去,不去不去!本大人目下只想睡觉,哪儿都不想去!”
“贤弟,你今日酒喝得也不多,怎地在这公事房内耍起酒疯来了?!快跟高公公进宫,休要再耽搁了!”
李君羡一拉徐恪的胳膊,竟发觉徐恪身子异常之沉,凭自己一点内力,竟有些拉他不动。
徐恪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去!就是不去!除非大哥跟我一起!”
李君羡顿感有些哭笑不得,此时他才发现,眼前的徐恪毕竟也才二十一岁,虽已有些官场经历,然心性还是少年,此番酒后失态,却是他真性情流露。当下,李君羡只得无奈应承道:
“好好好,大哥陪你一道进宫便是!”
说着话,李君羡便眼望高良士,等他允可。
高良士已认出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之人,正是昔日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他冷笑了一声,心道皇上叫徐恪进宫,质问的便是你李君羡“口吐反词”之事,你自己竟还要眼巴巴地跟着进宫,你这不是去找死么?你自己要寻死,可休怪我无情!
“皇上只是宣徐恪入宫觐见,余人要想跟着就跟着吧,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与杂家可不相干!”
高良士随即离了座位,快步走向千户公房之外,李君羡忙一拉徐恪,两人就紧跟着高良士大步而出。
留下储吉康与韦嘉诚兀自跪在地上,两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直到徐恪、李君羡、高良士三人已离开了千户小院,他们尚未弄清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
过了一刻辰光,高良士领着徐恪与李君羡已来到了大明宫内。
三人走到皇帝的寝宫偏殿之外,高良士忽而止步,眼望李君羡说道:
“皇宫禁地,闲人不可入内,李君羡,你就在这儿等着!”
李君羡拱手道:“好,公公请!”
不料,徐恪却一拉君羡的手,昂然道:
“我大哥可是左武卫大将军,焉能说他是闲人?大哥,走,与我一道进去!”
“吆!”高良士再好的脾气此刻也终于忍耐不住,他睁大眼瞪着徐恪,说道:
“徐无病,你今日里究竟喝了几斤黄汤啊?在青衣卫里还没闹够呐!竟敢在这皇宫大内耍起酒疯来了!”
这位内廷大总管又手指着李君羡,软绵绵地训斥道:“李君羡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他过去虽是一个禁军大将,今天可是一个朝廷钦犯!皇上虽免了他的死罪,可他依然是个罪人,皇宫禁苑,岂是一个罪人可随意进出?再者……”
“住口!”徐恪酒意上冲,立时反驳道:“我大哥乃太宗爷之后,身负皇族血脉,战场军功无数,岂容你一个老太监随口污蔑?”
“哎吆!”高良士这回可着实气得不轻,他生平中绝少被人如此辱骂,一时间,他已气得脸色发紫,右手指着徐恪,声音也有些发颤道:
“小畜生!你……你寻死呀!枉我过去对你这么好,你竟敢这般辱我!你、你、你……”
“你不就是个老太监么?谁要你对我好?!”
“你……你个小畜生!我……我打死你!”高良士飞身上前,举掌就往徐恪脸上打去,李君羡想要阻拦已是不及,不料,徐恪身子只微微一侧,右肩迎着高良士往前一撞,只见高良士一个肥大的身躯,经不住徐恪相撞之力,“噔、噔、噔”往后斜着倒退了数步,眼看着就要摔跌于地。
李君羡忙抢步上前,一把将高良士抱住,又将他缓缓扶起站定,关切道:“高公公,你没事吧?”
“李将军,还是你对我好!”高良士于倒地的刹那间,蓦地瞧见李君羡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虽满是乱须,却愈发地显出男子英雄气概,他心中忽而怦然一动,竟有些忸怩地说道。
李君羡见高良士满腹委屈地站在那里,眼中恰似已流出泪来,心下不忍,忙赔礼道:
“高公公,我兄弟酒醉之后一时鲁莽,言语冲撞了公公,还望高公公大人有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一提到徐恪,高良士顿时来气,他满心的委屈又化作一腔愤恨,举起手掌,竟又要朝徐恪打来。
“我打你个小没良心的!”
这时,寝宫内忽然传来一个威严森冷的声音:
“皇宫内苑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良士,带他们两人进来!”
高良士立时犹如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般,呆呆站立原地,俯首言道:“老奴遵命!”
闻听天子传话,李君羡也不由地为之一愣,暗想自己与小兄弟、高公公明明在偏殿外打闹,皇帝坐在殿内,与自己相隔如此之远,竟能听得一清二楚。
早听说当今天子非但文韬武略,天下莫之能匹,一身武功,更是神鬼莫测、所向披靡,今日亲见皇上耳力非凡,百步传音,果然并非虚言。
当下,高良士在前引路,李君羡便跟着徐恪,一道走进了天子的寝宫偏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