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戌时、徐府后园】
徐恪与朱无能等人用过了晚膳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
吃饭的时候,徐恪就想问一问胡依依,子贝妹妹现下身子将养得如何?为何总不见她出来?然当着书仙老哥与他二弟的面,他还是不好意思出口。
待得晚膳已毕,舒恨天与朱无能也各自回屋睡觉,徐恪朝胡依依望了一眼,胡依依心中会意,她让徐恪先到后园的闻雨亭中少坐片刻,自己随后就来。
夏夜的后园中,虽已全无人声,然园子里到处都是虫音啾啾,和着蝉鸣阵阵,却也别有一番情趣。晚风带着青草与花叶的芬芳扑面而来,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徐恪坐在闻雨亭中的石凳上,借着亭子边的几盏纱灯,见园子里的几株桃树上,有几颗挂角的桃子已然早熟,他想起二弟曾说过的话,心下一笑,遂起身走到桃树边,摘了两个最大的桃子,在水池里略略洗了一洗,索性坐在亭子里吃起了桃子。
桃子皮红肉白,汁水甘甜,徐恪越吃越觉得可口,他三五下就吃光了一个大桃,正待拿起另一个桃子放入口中,却听胡依依银铃般的浅笑已经传来:
“好你个小无病!趁姐姐不在,一个人在这里偷桃吃呐!”
徐恪脸色一窘,待胡依依走到自己身前落座,忙将洗好的桃子递到胡依依面前:
“好姐姐,这个桃子,我是专门留给姐姐吃的。”
胡依依笑眯眯地接过桃子吃了一口,却觉味道也是一般,她将桃子放在石桌上,忍不住皱眉道:
“桃子还没熟么,味道还有些发酸,你怎地这么猴急?”
徐恪拿起石桌上的桃子,猛吃了几口,不解道:
“很甜呐!我吃了一点都不觉得酸。”
“那就留给你吃吧!”
“姐姐要是不喜欢这个桃,我再去摘两个来。”
“不用不用!”胡依依忙摆手道:“姐姐跟你不一样,休说是这个早熟的酸桃,就算再甜的桃子,姐姐也不喜欢吃!”
“那好吧!”
徐恪三口两口吃光了手里的桃子,也不及洗手,便问道:
“胡姐姐,子贝妹妹如今怎么样了?最近怎地总不见她出来,她终日呆在榛苓居里,不闷么?”
一说起姚子贝,原本还满脸嬉笑之状的胡依依,立时现出了愁容,她轻轻一叹,说道:
“小贝她……咳!她就是喜欢终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肯走出来一步,我已经劝了她无数遍,可她哪里肯听啊!”
“不如……”徐恪想了一想,随之道:“我同姐姐一道进去看看子贝妹妹吧,一来探一探她的病情,二来,也可帮着姐姐好生劝一劝她……”
“你千万别去!”胡依依连连摆手,急忙说道:“我刚刚从子贝妹妹那里来,她千叮咛万嘱咐,让任何人都不要走进榛苓居半步。”
“可我是子贝的义兄,做哥哥的去看望妹妹,这总不打紧吧?”
“不行!”胡依依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其他人还好,若是你小无病,头一个不行!”
“这是为何?”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间不明所以。
胡依依有些无奈道:“小贝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呀!”
“这……”徐恪心下越发地糊涂了,他看着胡依依,满脸不解道:“胡姐姐,难道我最近做了什么错事,让子贝不痛快了么?”
“你呀!”胡依依看了徐恪一眼,忽而幽幽一叹,道:
“太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了!”
徐恪自责道:“姐姐是责怪无病,这段时日对子贝不够关心么?这几日我新到青镜司,事情是多了些,对子贝也疏于照看,无怪乎子贝妹妹会生气……”
“好啦好啦!”胡依依急忙打断徐恪的话,摇头道:
“小贝没有丝毫责怪于你,恰恰相反,她心里一直觉得对你不住!”
“对不住我?子贝妹妹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你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尚未出闺就已有了身孕,她是你徐府的女人,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又来历不明,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岂非大大有损你徐千户的名声?”
“这有什么!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徐恪满不在乎道:“名声这种东西,我徐恪最不想要,若将它放到东市里,尚换不来一杯酒喝!”
胡依依笑道:“你不在乎,可你的子贝妹妹,她在乎呀!”
徐恪站起身,“姐姐,你就带我去一趟榛苓居吧,自打你们上次从梅雪斋回来,我已有一月未曾见过子贝妹妹了,也不知她病体养得如何?我这做哥哥的,总要见一见才安心。”
胡依依忙连连挥手让徐恪坐下,无奈说道:
“小贝如今妊期已有四月,加之这一向心绪欠佳,脾胃也有些失和,她现下的模样,可委实不太好看……”
徐恪急道:“胡姐姐,子贝她既心绪欠佳,脾胃又失和,那我更当去看看她呀,怎地姐姐就是不答应呢?”
胡依依见自己说来说去,徐恪仍是不明就里,不由地嗔怪道:“她如今非但肚子鼓起,且面色也不好看,脸上还出了疹子。她这几天都是躺在床上,未曾有半点梳洗,现下又已是深夜,你去看她作甚?不准去!”
“那我明日一早再去看她。”
“明日也不准去,非但明日,从今往后,姐姐的榛苓居内,你都不准去!”
“这……这究竟是为何?”
“咳!……”胡依依长叹了一声,道:“姐姐知你关心小贝,可是女孩子的心思,你实在不懂!”她有心想说一句“小贝如今这么丑的模样,她又怎肯让自己最心爱的人看到?”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句:
“小贝就是不愿见你,姐姐也没办法。你若强自闯了进去,反倒会令她伤心!你还是听姐姐的话,待小贝临盆产子之后,再去见她不迟。”
“这……”徐恪心中虽百思不得其解,然也只得答应道:
“好吧!无病听姐姐的。”
“嗯,这才好么!”胡依依点头道:“你对小贝的这一番心意,一会儿我进去之后,会跟她说的。”
“胡姐姐!”徐恪随即又问:“子贝妹妹的病情,不要紧吧?”
“我的傻无病!”胡依依笑道:“女孩子怀胎生子,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也算不得是生病。”
“可我方才听姐姐讲,子贝‘心绪欠佳、脾胃失和,脸上还出了疹子’,这不是生病么?”
“女子身怀六甲,孕胎十月,一朝分娩,哪有这么容易的?这中间稍有差池,那就是性命攸关之事!小贝如今身子虽有不适,也在情理之中,你不必担忧。”
“嗯,有姐姐在,我就放心了!”
徐恪点了点头,暗自感叹道,照胡姐姐所言,女子怀孕生子,原是那般不易!单单胎期就有十月之久,这中间会生出许许多多不适,若再歇息得不好,怕又会落下别的病症,最后一朝分娩,更是如同鬼门关一般,自古及今,有多少好女子都未能过得这一道关口?!也幸亏子贝妹妹的身边有胡姐姐这样一位在世的医仙,若非胡姐姐在,倘叫我一人应付,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慨:
上苍造人,自泰始之初便有男女之别。自打有男女之后,这繁衍生息之责就全都交给了女子。可男人呢,非但一身轻松,更是对女子从未曾“正眼想看”!男子可妻妾成群,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甚而守寡之后都不得再嫁。可怜这天下之人,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主事者都是些粗俗男子,更何尝有女子一席之地?这对于女子来说,有何公平可言?真不知上苍如此造人,究竟是何用意……
他身边的胡依依,此时却是另一番心思。
自从上次徐府内忽然杀入一大标人马,姚子贝不慎受伤以来,她这身体就一直未曾养好。寻常之怀孕女子,胎气已动便很难恢复,更何况姚子贝那一日被诸乐耘长剑加身,内心惊惧忧虑之甚,实已大伤胎元,之后虽得胡依依精心诊治,却依然未见好转。
这一个月来,姚子贝心情不畅,饮食又少,白日里时常呕吐不止,到了夜间又总是难以成眠,如此心身两伤,对于腹中的胎儿自然大是不利,可任凭胡依依如何宽慰劝解,却还是毫无用处。她每每听到姚子贝暗夜抽泣之声,也只能是无奈叹息。
胡依依心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开姚子贝心中郁结,非得徐恪亲自出马不可。可偏偏就是姚子贝自己,死活都不肯见徐恪一面。她知道这个看似温婉柔和的女孩,若一旦认准的事便绝不会更改,是以今日,她虽见徐恪一心要去看望姚子贝,也只得忍心将他拒在门外。
胡依依的心中,着实是两难之极矣!一方面,她恨不得徐恪能无时不刻不陪在姚子贝的身边,让她开颜替她解忧令她心神振奋;另一方面,她还是不敢违拗姚子贝的心意,她深怕自己擅自做主,换来的却是对小贝更大的伤害。
“咳!”胡依依心下哀叹一声,摇了摇头,暗道这兴许便是天意吧!既然小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徐哥哥为她忧心,那么我索性就“好人做到底”,让小无病从此放宽心也就是了!
这一下,后院中的两人便尽皆无语,两人各怀心事,均默然而坐,静听园子里的虫声。
不知何时,树上的蝉鸣业已停下,只有几片树叶,被夜风吹拂,无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