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申时、青衣卫都督公事房】
“若说南宫不语是死于徐恪之手,你信么?”见杨文渊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沈环冷哼了一声,问道。
“这……”杨文渊想了一想,随即回道:
“不管我信不信,只要皇上相信就行了!”
“你觉得,皇上会信么?”
“都督!”杨文渊不由挺直了身子,好似胸有成竹般地言道:
“南宫千户胸前以及后背的伤口,足可证明他是死在昆吾剑之下,而我与张千户,均是亲眼所见,是徐恪自己拔出了那把昆吾,当时在南宫千户的内室中又无他人。仅凭此两点,就足以推断,杀死南宫千户的,只有徐恪!”
顿了一顿,杨文渊又补了一句:“皇上就算有心偏袒他徐恪,可证据确凿,也容不得皇上不信!”
“证据确凿,容不得皇上不信?”沈环不断冷笑,眼眸中一道阴鸷的光芒望向杨文渊,唬得杨文渊不由地心中一阵发紧,只听沈环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以为皇上是三岁小孩么?!”
“都督,这……怎么讲?”杨文渊此时说话,已明显没有先前那么有底气,然心中对沈环的意思还是不能全然领会。
沈环问道:“我问你,今日一大早,进过南宫不语内室的,就只有你们三个么?”
杨文渊回道:“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叫什么‘南宫无花’的。此外,就是钦天监正袁大人了……都督的意思是……袁大人也有可能是凶手?这……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一说到袁天罡,他下意识地心中就是一阵恐慌。
沈环不断摇头,他心中已然将眼前的杨文渊骂了不知多少遍,心道就你这号人物,竟然还敢自命什么“杨子房”?当真是笑煞人也!
“文渊,你再好好想想!”沈环终于还是和言问道:
“南宫不语的死因,除了是被徐恪所杀之外,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
“都督的意思,南宫千户是……自杀?”
见沈环点了点头,杨文渊不由地大感诧异道:
“南宫不语真的是自尽身亡?!他……他为何好端端地……要去自尽呢?卑职实实是不解!”
“我同你一样,起先也不相信南宫不语是自杀,咳咳!……”沈环略略咳嗽了两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暖茶,接着言道:
“但我仔细查看了南宫不语前胸与后背的两道伤口,发觉昆吾剑刺入的方向,与徐恪当时所站的位置完全不符,如若真的是徐恪挥剑刺入,剑锋必定往上,而南宫胸口的剑伤,则是剑锋往下……”
接下来,沈环便将他自己在御前所言的,那些可以断定南宫是自杀的依据,又极其耐心地与杨文渊解释了一遍。
杨文渊听完沈环的分析之后,不由地频频点头,他这才完全相信,南宫不语真的是自杀身亡。
事实上,从他发觉南宫突然身亡开始,他就从没有相信过,徐恪会真的去提剑刺杀南宫。
“沈都督,可卑职还是不解,那南宫不语身居高位,仕途正顺,前番又刚刚破了猫妖奇案,他为何会突然自尽?”
“这……你得去问袁天罡了!”
“都督的意思,是袁大人的一番话,才令南宫千户不得不挥剑自尽?”
“……”沈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杨文渊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了!今日一大早,我与张千户才刚刚进到南宫的内室,话还没说两句,就被袁大人给赶了出来。当时袁大人神色凝重、双眉紧锁,显然他为南宫诊病是假,要与南宫单独密谈是真!可是……袁大人又怎会劝南宫不语自尽呢?……对了!真正要让南宫不语自尽的,必定不是袁大人,而是……”
杨文渊又望了望沈环,脱口而出道:
“圣上!”
这两个字一出,杨文渊顿时吓了一跳,他自己自言自语所推理出的结果,自己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下,他不禁吓得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
“……”沈环冷冷看着杨文渊,依旧没有说话。
对于杨文渊的这一番推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仔细推敲之后,又觉得不太可能。然而若说袁天罡不是受皇帝的指使,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人选,正如杨文渊所云,这天底下能使得动袁天罡的,整个长安京城,怕只有皇帝一人了,总不成是袁天罡想让南宫自杀吧。只能说,杨文渊的推理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这中间的真相,连他沈环自己,至今也并未完全搞清。
接下来,杨文渊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遂侃侃而言道:
“举朝皆知,钦天监正袁大人,上管星象天文、下掌祭祀农桑,职责虽不涉朝政,然位高权重,在皇上心目中,实则是大丞相一般的人物!袁大人虽只是一个正四品的官身,但比之二品的宰辅重臣,身份还要显贵得多!这普天之下,唯一能使得动袁大人的,就只有皇上一人。今日早上,我见袁大人与那徐恪小贼说话,心中还道袁大人是冲徐恪的面子而来,当时还对那小贼着实夸赞了一番。如今细想,徐恪那厮怎会有如此天大的颜面,竟能请得动袁大人为南宫诊病?!如此看来……事情已然清清楚楚,今日一大早,袁大人必是奉皇上密令而来,叫南宫不语限期自尽而死!只是……只是……皇上又为何会有如此一道密令呢?”
话说到这里,杨文渊又陷入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中,任凭他苦苦思索,兀自找不到答案。
沈环却还是点了点头,缓缓言道:
“且先不必去猜皇上是怎样的心思!眼下你总该知道,本督为何要上奏天子,说南宫不语乃是力斗猫妖之后,伤重不治而亡了吧!”
“都督高明!如若真的是皇上密令南宫不语自尽,皇上定然最不想让天下人知晓南宫不语的真实死因,都督若据实上奏南宫乃是自尽而亡,便会因之触怒皇上。但都督若在御前陈奏,说南宫不语是死于徐恪之手,对皇上而言,则又是一个欺君之罪!”
此时的杨文渊已是满脸堆笑,整一副胁肩低眉之象,完全恢复了他平日里的那一副做派:
“沈都督在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查知南宫命案的真相,想皇上之所想,避皇上之不悦,竟将南宫千户的死因,归咎于力斗猫妖不治身亡,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天子选人失当的颜面,又成全了皇上爱护臣下的美名。都督这一份英明独断,实在高明至极!卑职实实是佩服万分!之前卑职不知内里,竟极力鼓动都督去御前构陷徐恪,如今细想,皇上平日最恨那些欺君罔上之辈,皇上既已知南宫身亡之真相,若都督再妄言欺瞒,那真真是没有退路了!卑职着实是愚昧无知、惭愧无地,惭愧无地啊!”
杨文渊顿时心中雪亮,他心道,是了!为何南宫不语死后,皇上对他死后追封竟会如此隆厚!定是皇上赐南宫自尽之后,心中又生出了些愧意,是以聊作补偿耳!然皇上又为何会遽然翻脸,暗里赐南宫自尽?是了!定是南宫不语私底下做了一些丑事,说不定就是那些秽乱宫廷的丑事,是以触怒了皇上。听说,早先皇上最为宠爱的十七公主就经常出入他南宫不语的公事房,说不定,那南宫不语色心难耐,当时就做下了一些……
杨文渊在那里胡思乱想,双眼露出媚笑,沈环还道他兀自陷于自责当中,便朝他摆了摆手,言道:
“文渊,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古语有云‘天心难料’,当今圣上,心思最是难测!你我身居青衣卫要职,行事更要小心谨慎,若稍一不慎,惹得皇上动怒,轻则丢官去职,重则人头不保啊!”
在沈环的心中,当然不信南宫不语会做出冒犯十七公主的丑事,他也不太相信天子真的会暗里赐南宫自尽。让他真正忧虑的,是南宫不语所处的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实在是太敏感了,它虽名为“北安平司千户”,实则就是皇帝特设于青衣卫中,用以对抗都督之位的一颗棋子。
沈环陪皇伴驾至少已有二十余年,皇帝的御下平衡之术,他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沈环深知,在皇帝的心目中,对任何人都不会有绝对的信任,皇帝的身边没有友情,甚至没有亲情,有的只是平衡之道。
这一年来,青衣卫连着死了两个北安平司的千户,就算皇帝对自己再信任,也难免要起疑心,当此际,如若自己再去御前极力构陷徐恪,非但扳不倒徐恪丝毫,反倒有可能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因为,沈环比谁都清楚,如若皇帝对一个人真的起了疑心,那这个人就绝没有好下场!
前有太子、楚王,后有李君羡、萧一鸿……前事历历在目,沈环能不戒惧?!
如今,青衣卫内又死了一个北安平司的千户,对于皇帝而言,就等于再一次触犯了他心中的忌讳。
想到这里,沈环不禁心中一叹,他心想,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处处与南宫为敌?他毕竟是我一手提拔之人,对我总有三分敬意。既然皇帝喜欢玩弄平衡之术,我不如与南宫客客气气地,大家和平共处,也好过今日这般,如此心里没底……
“沈都督训诫的是!卑职记住了!”
这时的杨文渊,眼望着沈环,眼光中是真的满是钦佩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