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二十二、酉时、城南金顶山、山洞石室内】
陆火离与毛娇娇离去之后,徐恪穴位被封,就只能斜靠在幽深漆黑的山洞石室之内,浑身动弹不得。
陆火离的点穴手法颇为怪异,徐恪非但真气被阻,自任脉中央,更感一股阴寒之气,淤塞于胸腔肺腑之间,令他浑身只觉一阵阵寒意袭来,甚是不适。
徐恪只得闭住双眼,排除杂念,默念“太乙昆仑决”,就在这山洞石室之内,运起了神功。
初时,徐恪任脉间的那一股阴寒之气,犹如一块巨大的冰川一般,将他胸腔间的脉络尽数壅塞。然徐恪宁住心神,暗暗运转昆仑神功,渐渐地,自他丹田气海之中,便缓缓升腾起一丝温暖的气流,待那一丝暖流渐渐聚拢、渐渐充沛之后,便自任脉而上,徐徐绕着胸腔间蒸腾,先前的一堵冰川,在暖流蒸腾之下,终于缓缓消融散去……
他暗运神功,直至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打通了任脉“华盖”与“玉堂”中的“两堵冰川”,解开了被封的穴位。
徐恪手脚虽然能动,但浑身仍然被绑,除了能够喊叫几声,依然是无法动弹。
他用力一挣,还是挣不断身上的绑索,他望向四周,整一座山洞内空旷无人,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无人来理会。
徐恪心中不禁暗叹,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时间一分一刻地流逝,算一算这个时辰,应当已是酉牌时分,徐恪靠在山洞内的石壁上,周围只是些熹微的光亮,他见自己始终没办法出去,心中更是异常地焦急与担忧。
他担忧神王令落入陆火离之手后,陆火离会偷偷潜入神王阁内,对白老阁主不利,他要急着将这件事禀明他师兄李义,好让白老阁主早做准备。
他还担忧胡依依与舒恨天他们此时的安危,不知他们此刻藏身于何处,可曾遇着危险?自己出了诏狱之后,就急着赶来解救晋王,直至此刻,他还未曾与胡依依见上一面……
徐恪心念及此,不由对空叹息了一声:
“咳!胡姐姐,看来,无病只有等到来生,才能与你相见了!”
“不用等到来生,你现下就能去找她!”
石室外,却忽然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少女之声,徐恪立时就已听出,那人正是午时离洞的毛娇娇。
原来,毛娇娇辞别了陆火离之后,却未遵陆火离的嘱咐往西,而是依旧往南,再度回到了城南的金顶山。
她略施法术,移开了洞口的巨石后,便进入石室之内。
毛娇娇听得徐恪一人在山洞里婉转哀叹,不由得甚感有趣,当下就接口说了一句。
于是,毛娇娇大步走到徐恪跟前,笑意吟吟地朝徐恪凝眸望了一眼,手掌发力,解开了绑缚徐恪的绳索。
徐恪刚刚脱开捆缚,立时一个翻身跃起,挺立在了毛娇娇的面前,倒把这位“和合金仙”给吓了一跳。
“咦?你竟能自己冲开被封的穴位?我二哥内力深厚,被他点穴之人,起码得等上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解开。原本我还担心,该怎么帮你解穴呢!这下可好了……”毛娇娇笑着言道。
她原本还在思忖着,等解开徐恪的绑绳之后,该如何帮他推宫活血,解封穴道。依照常理,她须得运转内功,缓缓为徐恪按摩于胸腹之间,助他行功散淤。可她毕竟还是一位款款佳人,原本应避男女之防才是。
当时的毛娇娇,也早已暗下决心,到时候为了救人,也少不得男女肌肤相亲了。此刻,她见徐恪居然已经自行解开了穴道,心中却反而有些微微的失落。
不管怎样,徐恪的性命,此刻也是蒙毛娇娇所救,当下,徐恪脱却桎梏之后,忙朝毛娇娇俯下身去,拱手为礼,恳切谢道:
“徐恪多谢毛姑娘救命之恩!”
“咦?小哥哥!你现下不骂我是一只‘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猫妖啦?”
原来,徐恪当日在城南的小松林边,大声叱骂毛娇娇的话,这位“和合金仙”竟还能记得。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只得无奈道:
“姑娘虽是一位修行多年的……猫妖,但今日徐某的性命,毕竟是……也是蒙姑娘搭救!是以,徐某又怎能……怎可再……”
“算啦!”毛娇娇见徐恪说话如此费力,便笑着打断道:
“你想怎么骂我,接着骂我就是!别的人若是胆敢当我的面,骂我半句不中听的话,我定当割下他的舌头、取下他的首级……可小哥哥若是喜欢骂我,随你怎么骂都行,娇娇我是绝不会生气的!”
见毛娇娇此时一脸春花绽放般地笑意,其神态宛若一位清纯少女,可说话间,却将“割下他的舌头、取下他的首级”当作极其平常之事,徐恪心中不禁暗暗蹙眉,他只得又好言相劝道:
“这位毛姑娘,徐某虽蒙姑娘搭救,却还有一言相劝!‘上苍有好生之德’!切盼姑娘日后,能止住杀伐之念,能饶人处,还需饶人,对那些无辜男子,还望手下留情,万万不要轻易伤了他们性命!……”
“好了!”毛娇娇听得徐恪絮絮叨叨,欲跟她喋喋不休,立时又阻断道:
“徐公子,你方才应当也听到了。上月月底,我一时不慎,被一个小孩子给抓入了铁笼,幸亏你及时出现,才将我救出了牢笼!你那天算是救了我一命,今日我回来救你,也算还了你这个人情,从今往后,你我就两不相欠!你也不必再行谢我!”
“原来,那一只小花猫,果真是你呀?”徐恪仔细凝望着毛娇娇,一想到当日的那一场趣事,不禁哂然笑道。
当日,那一只小花猫见了自己之后,就在铁笼里不住地闪跳滚爬,又连续发出“喵喵”地哀鸣之声,徐恪本就觉着万分奇怪。瞧那小花猫的眼神,好似早就认识自己一般。后来,徐恪将小花猫带到了长安城南的一处小酒馆内,给小花猫喂了一些鱼汤和饭菜,最后,那只小花猫趁着自己不注意,“嗖”地一声便从窗户上跃了出去,从此逃去无踪……徐恪当时虽也曾有所怀疑,但还是没料到,那一只如此可爱的“小花猫”,真的就是眼前这位极其妩媚动人的少女!
毛娇娇见徐恪忽然如此凝望着自己,顿觉一阵害羞,她不由得略略低头,莞尔一笑道:
“时候也已不早,徐公子,既然你已自行冲开了穴道,便早些回去吧!”
“那好!”
于是,徐恪向山洞外行去,毛娇娇就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毛娇娇就跟徐恪言道,四月十六那一日,官兵围剿徐府,最后他们能得以从徐府脱身,多亏了一位能隔空御使飞剑的白衣女子。
徐恪略略一猜,便已知晓,那位白衣女子,定然是峨眉派的怡清姑娘了。
毛娇娇又道,大姐与舒恨天他们,跟自己分手之后,好似都跟着怡清走了,若徐公子要查找大姐他们的去处,只需问一问那位“怡清妹妹”,自能知晓。
徐恪心中大喜,当下,忙又朝毛娇娇拱手为礼,连连称谢。
出了金顶山洞之后,两人随即停步,便欲各自拱手辞别。
“多谢毛姑娘!”徐恪再次谢了一声,转身欲行。
“徐公子!”徐恪身后的毛娇娇,却又唤了一声。
“姑娘还有何事?”徐恪转身,问道。
毛娇娇忸怩了半晌,还是从她雪白的脖子下,扯出了一方绣着鸳鸯图案的丝帕。那一方鸳鸯锦帕,绣工极其精细,锦帕上还带着一股微微的幽香,显然,这便是毛娇娇随身珍爱之物。
徐恪见状,心中顿感一阵为难。他心道,这一方丝帕,看着象是她定情之物,难道,她在临别之际,还要将这方丝帕赠送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徐公子,娇娇可否烦劳你一事?”
“姑娘有何吩咐?”
徐恪听得毛娇娇此问,心下不禁一松,他心道,只要你不是把丝帕送给我,一切都好说!
“可否烦劳徐公子,将娇娇这一方锦帕,转交与……转交与你们青衣卫的那位……那位‘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我青衣卫内,何来一位‘教书先生’?”
“就是那一位……他穿着一身红袍,个子很高,还有点瘦,脸色很白,眉毛长得很好看,眼睛也很文秀,眼神总是很平静,说话不慌不忙,看着就像是……是一位‘教书先生’!”
“哦,原来你说的是南宫千户呀!”
徐恪其实早已听出了,毛娇娇口里所描述的那一位就是南宫不语。他故意听对方把话讲完,用意便是观察毛娇娇对待南宫不语的态度。
毛娇娇立时连连点头,带着兴奋与喜悦的神情说道:
“对对对!原来他叫南宫呀!”
“他复姓南宫,名不语,是我青衣卫内的一名千户。”
“他的官,当得很大吗?比起你怎么样?”
“嗯!南宫千户在我整个青衣卫中,算是位居第二!除了都督,就属他的官位最大!比起我徐某人来,自是大得多啦!”
徐恪听毛娇娇之言,竟是要将她这方贴身的锦帕,交于南宫不语,他心中顿感万分地有趣。
徐恪不由得心想,这只猫妖,怎会看上了抓妖之人?这也委实是太奇怪了!我大乾京城,这一连两月来,都被这猫妖一案,搅得不得安宁,南宫兄身为北司的千户,一直在忙着捉妖破案之事,他日日都在盘算着如何抓捕此案的元凶,未曾想,到最后,此案的元凶,居然会看上了他!
不过,徐恪转念又想,南宫兄俊才翩然,气质文雅,这只猫妖会看上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对毛娇娇这一份情意,不知那南宫兄,愿不愿接受?
“原来,他还当了这么大的一个官呀!”毛娇娇脸上的喜悦之情,已更加地浓烈。她很想再跟徐恪更多地打听一些与南宫相关之事,然此时天色已晚,她与徐恪聊得,也实在已经不少。
当下,毛娇娇不再赘言,遂叮嘱徐恪道:
“那就烦请徐公子,将娇娇的这一方锦帕,转交与南宫千户,并请为娇娇带去一句话!”
“姑娘想带一句什么话给南宫千户?”
“就请徐公子转言:‘这一方锦帕,是我毛娇娇心爱之物,今日赠与南宫千户,略表我一番心意!他日若南宫哥哥有意,便请将丝帕系在身上,于夜半之时,到灞林原相见!’……”
“就是这一句话么?”
“嗯!”毛娇娇重重地点头,脸上的神色极其恳切。很显然,毛娇娇这一次,对南宫不语,已是下了一番很大的决心。
“好!请毛姑娘放心,姑娘的这一方丝帕以及这一句话,徐某定会为你带到!”
“那就有劳徐公子了!”
“徐某告辞!”
“嗯!”
徐恪转身,再不停留,遂往北大步行去。
……
……
几乎与此同时,陆火离也来到了长安城秋水原附近的神王阁大门前。
这一座神王阁与陆火离心中所想象的,不太一样。尽管他先前已经多次探查,然今日他手持神王令,依然在秋水原左近,转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找到了那一处看上去豪不起眼的大门前。
门口有一位白发老者,正懒洋洋地斜靠在门前,好似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尽管,此时天色已是黄昏,日头已经堪堪要从西面隐没。
陆火离认得那位白发老者,就是两个月之前,曾在得月楼内说书之人。当时,他亲眼见老者坐在得月楼中庭的高台上说书,说的就是神王阁的那些轶事。在那一日,他为了打听神王阁之事,还曾亲手赠予白发老者二两碎银。
陆火离俯下身,朝白发老者和颜问道:
“老人家,请问这里是神王阁么?”
白发老者懒洋洋地看了陆火离一眼,对陆火离挡住了自己身前的日光,好似有些不快,他微微闭拢双目,懒洋洋地回道:
“是不是神王阁,你自己不知道么?”
“呵呵呵!老人家,我想入阁!”
“不行!”
“为何?”
“欲入神王阁,须有神王令!”
“老人家,你看看,是不是这一块令牌?”
陆火离掏出那一块玄铁令牌,恭恭敬敬地放到白发老者的眼前。
“你有神王令?”白发老者双眼睁开,看了看神王令之后,又朝陆火离多看了两眼。
“老人家,我可以进去了么?”
白发老者右掌一推,他身后的那两扇破旧的木门,随即“支呀”一声,徐徐打开。
“请吧!”
陆火离脸露得意的微笑,随即昂然跨步,走入了大门之内。
他身后的大门,又“哐当”一声,徐徐关闭。
陆火离回身一看,先前的那两扇破旧的大门,已不知消失于何处!
陆火离心中不由得略感诧异,刚刚自己迈步穿过的两扇大门,怎地忽然间就不见了呢?
他再抬眼打量四周,只见自己此时正身处于一座巨大的庭院之内,四周尽是高耸入云的围墙。围墙之内,除了自己一人之外,里面好似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回廊,没有亭台楼阁,甚至于连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
不过,陆火离毕竟是萧国的国师,闻名江湖的“流霜剑仙”,一生所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有多少!当此际,他心中也毫不惊慌。于是,他便沿着围墙边缘,往庭院纵深之处徐徐迈步,一边走,一边留神观察四周……
陆火离清楚地记得,他在门外之时,看见神王阁的那一片围墙,至多也不过两丈之高。然此时,他身旁的那一片高耸的围墙,竟是直插云霄一般,高不见顶!此时自己就算是胁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围墙再高,又有何惧?陆火离心中冷笑了一声,于是,他忽地施展轻功,疾步往自己对面的那一处围墙,奋力奔行。
他仿佛见到,在那一面围墙上,隐约有一处奇异的图画,他自然就要急奔上前,看个究竟。
可是,陆火离一直在往前奔行,可围墙却总还是在他对面,望过去,那一面围墙,距他也并不遥远,但他却好似总赶不到……
到后来,陆火离心中焦躁,他“嘿”地一声,脚下发力,提气疾奔,其速已如雄狮猛虎一般,迅疾无比,然他无论如何用力,始终不能奔至围墙近前。
陆火离猛力奔行了直有半个时辰之久,竟还是未能跑到对面的那一处围墙。他一直在跑,围墙好似也一直跟着他在跑,无论他跑了多久,围墙竟一直在他对面百余丈之外。他这才感到蹊跷,只得渐渐放慢了步子,到最后,他叹息一声,终于颓然止步于原地。
他虽修行已有一千两百多年,武功几乎独步天下,但方才的这一番急奔,委实用力太猛,此时也不禁有些疲累。这半个时辰的脚程,他自感已不下百里之外,绝无可能还跑不到对面的围墙。
他再回身四望,这才惊觉自己所坐的方位,好似与自己初入神王阁之时,竟无半点不同。
四面围墙纹风不动,自己依旧身处一座巨大的庭院之内,身边的风景并无半点变化。陆火离不禁暗叹道,感情自己急奔了大半个时辰,竟还在原地呢!
此时此刻,这一座庭院之内,头顶无风无雨,四周无阴无晴,陆火离的周身都被一片不太明媚的天光所笼罩着,除了脚下的青石板与灰砖,四围高耸入云的围墙之外,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陆火离一人。
这时候,陆火离不再急奔,而是绕着这一处庭院徐徐迈步。不过,不管他往哪一个方向走,不管他走了多长时间,他好似永远身处于庭院的正中。到后来,每一面围墙,都跟他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而他想要走到围墙近处,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他就这样被困在了一处“庭院”之内!
这在陆火离来神王阁之前,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
在此之前,他给自己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也为自己筹划了无数种应对困难的方法,可他完全没能料到,他才刚刚踏进神王阁的庭院之内,就已被困庭院中央,无论他向任何一个地方发力,始终身在原地……
只是这么一处庭院,就已成了困住他陆火离的一个牢笼。
时光如水,一分一刻地过去!
渐渐地,陆火离虽还能双眼见物,但他已感到周围的光亮在黯淡下去,显然,这时候,神王阁之外,必已是进入了黑夜。
陆火离心道,他进阁之时,是四月二十二酉时,此刻,应当已是亥时了吧?或许,已经是四月二十三子时了。
他心中懊恼,不由得掣出后背的流霜剑,右手持剑当空一划,剑气森森,一招“江畔望月”,就朝地上的那些青石板与灰砖划去!
只见脚下的那几块完整的青石板,在他凌厉的剑气之下,立时被斫成了好几个碎块。那些灰砖,在他剑气激荡之下,竟被他击得当空飞舞。
蓦地,陆火离忽见那青石板与灰砖的裂隙中,竟泛起了一阵阵水气,水气蒸腾而上,越来越盛,到后来,非但是自己身旁,就连这整一座庭院的地面上,也到处都是蒸腾而上的水气。
陆火离忙收起长剑,再凝神打量四周,只见那些缓缓飘升的水气,到了空中,又化作了一缕缕轻烟。那轻烟氤氲缥缈,环绕不休,不觉间,院子里已满是一片云雾飘绕。
此时,庭院内的光亮已最是黯淡,这个时候,陆火离的身周又被一片缥缈的云雾所包围。他置身于这一片云雾朦胧之中,又在如此昏暗的光亮之下,不禁有些恍恍然与飘飘然,几乎不知身处何世,就仿佛自己,此刻已不在人间,而是上到了天庭……
然而,此地毕竟不是天庭,虽有云雾,却无仙子。陆火离正在云雾中徘徊遐想之时,耳畔却忽听得一声狮吼传来,他身前猛然现出了两头巨狮。
那两头巨狮,身形威猛,目露凶光,此刻,狮口大张,一左一右,不由分说便朝陆火离迎面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