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酉时、秋叶草堂】
徐恪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处置完了手头堆积的卫所公务,转眼便已是酉牌时分。
手下来报,说是有一名户部的经历求见。
徐恪原本就曾是一名户部的经历,闻听之后不免一笑。
那名户部的经历走进千户的公事房,对徐恪执礼甚恭,称是为尚书大人带话而来,秋尚书让徐大人下值之后,去一趟秋叶草堂,徐恪当下点头应允。
过了两刻辰光,徐恪已经来到了城南怀贞坊的秋叶草堂。
傍晚时分,斜阳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将一片昏黄的光影,吹得满地都是。怀贞坊内,那些高高低低的民房错落有致,静静地伫立于昏黄的光影之中,仿佛在各自述说着一段缠绵而辛酸的往事。
草堂依然还是那座草堂,门房简陋,墙皮斑驳,远远望去,犹如一间寻常的农舍。
徐恪今日的心情颇为畅爽,他悠然跨步,走进秋叶草堂的大门,秋明礼恰正站在院子内,仰望着天边的夕阳……
徐恪望着秋明礼清癯苍老的身影,心下亦不禁升起一丝岁月之慨。
“老师,您在看什么呐?”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就算临近黄昏,亦是一段美景!”
“呵呵呵!说得好,说得好啊!”
“老师最近,身体可好?”
“你看看,我这身子骨,不是健朗得很么?!”
“今日早朝,还要劳烦老师为学生求情,无病真是惭愧莫名!”
“咳!就算老夫向皇上求情,可什么都没为你求来呀!看来,皇上今儿个……可真是被你给气坏喽!”
“……”徐恪不禁无语。
秋明礼朝前厅内挥了挥手,道:
“小昱已经做好了晚饭,走,咱们一边吃,一边聊!”
师徒二人便携起手,一道步入草堂的前厅,二人面对面坐在了餐桌的两侧。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赵昱精心烹制的各色菜肴,连同酒杯、酒壶都已放好。徐恪望了望周围,并未见赵昱与平安、喜乐,想是他们在另一处地方吃饭了。
于是,两人举杯共饮,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徐恪有多日未曾到草堂来看望秋明礼,此番前来,又尝到了赵昱的手艺,他不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只片刻间,便已将桌上菜肴吃得七七八八。
秋明礼却没有徐恪这般好胃口,他喝了一会儿酒,便朝徐恪问道:
“无病,皇上只给了你三日的期限,接下去,你有何打算?”
“三天之后再说呗!”徐恪兀自吃菜,脸上一股满不在乎的神情。
秋明礼却叹了一声,不无忧虑地说道:
“你今日早朝,虽然救下了那一百多人,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老师不必忧虑,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三日之后,说不定,我就能抓住了那只猫妖!”
“可是,你若抓不着呢?”
“抓不着?那我就进诏狱里去呆着,大不了,这一身官服,我脱了就是!”
“你糊涂!”秋明礼终于忍不住开始数落起了徐恪:
“你今日也太莽撞了些!皇子私开妓院,那是何等惊天的丑闻!你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揭开韩王的这桩丑事!你就不怕,皇上恼羞成怒,当时就将你给夺职下狱喽?到那时,你非但救人不成,还要将自己给陷进大牢里去!”
徐恪笑了一笑,宽慰秋明礼道:
“老师,学生这不好好的没事么?”
“那是因为魏王殿下帮着你!”
秋明礼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脸上神情,又是生气,又是失望。
徐恪忙站起身,为秋明礼斟满了酒,赔罪道:
“老师,学生知道错了!下一回,学生定不会如此莽撞,做事之前,学生定当三思而后行!”
秋明礼神色转为柔和,然语气中仍不无嗔怪道:
“无病,你想救人,原本是好事,只是你行事为何如此冲动?最起码,你该事先跟老夫商量一下啊!”
接下来,秋明礼又大谈了一番为官之道,再一次谆谆告诫他日后切切不可鲁莽冲动,对于徐恪今日这番救人之举,他显然也极不赞成。徐恪心知秋先生如此训诫,也是出于对他的关切之情,只得连连点头,笑着答允。
时日匆匆,两人的这一场晚膳,很快结束。
徐恪正打算起身告辞,秋明礼随即拉住了徐恪,言道,今夜跟老夫去一趟魏王府!
徐恪这才知晓,原来今日秋先生叫他来草堂的真正目的,是要让他跟着自己去魏王府致谢。
秋先生的话,他完全无法反驳,秋先生让他去谢魏王,自然,他更加无法拒绝。
于是,徐恪就跟着秋明礼,两人又一道来到了魏王府门前。
进得王府之后,总管马华成却道,王爷此时并不在府中,王爷进大明宫面圣去了!
两人只得在王府内等候,可一直等到戌时将尽,仍不见魏王归来,两人只得告辞出门,各自回府。
……
……
而这个时候的大明宫偏殿之内,魏王李缜正躬身侍立于皇帝的面前,这一次,皇帝极其难得地,竟没有给魏王赐座。
李缜匆匆吃罢晚膳之后,随即进宫去见他父皇。这个时候,他侍立于殿前,已不下半个时辰,该认错赔罪的话,他都已向他父皇说了,然而,李重盛的面上,仍是一副冷峻深沉的脸容……
“这个李秋……”李重盛静坐了长时,忽然间问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缜忙躬身答道:
“回父皇,李秋原本也是一个举子,因为科场不顺,就投入了六弟的门下……”
“那他为何……又成了你的手下?”
“他……他见六弟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是以觉得出头无望,便又转投到了儿臣的门下。”
“那这个人,该杀啊!”
“禀父皇,这个人有些机灵,儿臣还想用他!”
“目下他在何处?”
“他就在儿臣的王府。”
“缜儿呀……”李重盛双眸直直地盯住了李缜,仿佛欲看穿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皇帝却忽然改了口,“夸奖”起了魏王:
“你可真是好手段!竟会暗地里收买了你六弟家的门客!恐怕,你六弟到死都不知道,他的那些秘密,早已被你知晓了吧?”
“儿臣惭愧!”李缜低下头,无言以对。
事实上,李祚并不是到死也不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已被李缜知晓。就在一个多月前,李缜便已亲自登门,当着他六弟的面,无情地拆穿了李祚关于翠云楼的秘密。当时,李缜的一通言语威吓,直吓得李祚跪倒在地,向李缜哀哀求告不已。只是,李祚做梦也不会想到,告诉李缜这个秘密的,恰正是翠云楼的挂名东主李秋!
一想起自己的六弟,李缜心下不由泛起一丝愧意。他心道,没曾想,六弟就这么意外早死了!他如此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最后竟猝死在了自己所开的翠云楼之内!早知如此,那一日,我就不会拿翠云楼这档子事,这么吓他了……
“祚儿私开翠妓院之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皇帝又问道。
“翠云楼开张的第二年,儿臣就已知道了。”
“那你为何……直至今日才说?!”李重盛面上又起了一股怒意。
李缜满面愧色道:“儿臣之前,也是和父皇一样的想法。”
“你也知道老六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之事!那你还在今日的早朝上,当殿作证?”李重盛双眉一挑,龙目中又是一道精光射向李缜。
李缜躬身施礼,言辞恳切道:
“父皇,儿臣当时听了无病所言,觉得他所讲的亦不无道理!六弟既是死于猫妖之手,如何能怪在翠云楼那些人的头上?父皇明知那些人根本与六弟之死无关,却还要将他们尽数赐死,无非是想替六弟隐瞒罢了。可是,六弟毕竟已做下了丑事,光靠杀人也未必遮掩得住!……”
“住口!”李重盛不禁怒道:“朕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么?”
“儿臣不敢!儿臣今日失言,请父皇责罚!”
李缜只得跪倒在地,再次向他父亲诚惶诚恐地谢罪。
李重盛余怒未息,依旧冷然道:
“缜儿,如今,朕老了,你也长能耐了!今日这么一闹,非但老六的丑事,天下人都会知道,朕的颜面也让你们给丢尽了!你今日既已遂了愿,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父皇,儿臣……儿臣……”李缜匍匐于地,心中又是惶恐,又是自责,然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以对。
李重盛心中烦躁,当下朝李缜挥了挥手,吩咐道:
“好啦!朕乏了,你走吧!”
李缜还欲辩解,身后的高良士却从容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搀起,轻声劝道:
“殿下,皇上着实是有些乏了,殿下还是听老奴的劝,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李缜只得无奈起身,拱手为礼之后,转身退出殿外。
李缜在内侍的引领下,缓步走过大明宫内长长的御道,这时已是戌时三刻,晚风吹来,李缜只觉浑身一冷,肺腑之间不由一阵难受。
“咳咳咳!”李缜忍不住猛地一阵咳嗽,身前的内侍听得心中不忍,转身关切道:
“殿下,您不要紧吧?要不要,奴才从宫里头去取一件袍子来?”
“不碍事,不碍事!你只管带路就是!”李缜摆手道。
李缜路过含元殿之侧时,不禁又向着大殿的方向望了几眼,他心中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早朝的几句话,竟惹得他父皇如此恼怒!
“吆!四哥也在这儿呐!”这时,李缜却听到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却见自己的八弟,晋王李祀正疾步朝自己走来。
“八弟?你这是?”
“四哥,父皇半夜召我进宫,我也不知有什么事?”
“八弟,父皇他老人家目下已有些困乏了……咳咳咳!”李缜话还没讲完,又是忍不住一阵咳嗽。
“哎!四哥,外头冷,你可别冻着了,来来来,这件衣服你先穿上!”
李祀说着话,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玄色圆弧领暗锦纹皮袍,给李缜披在身上。
“八弟,四哥不碍事!”
“诶!瞧你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快穿上!小心受了风寒!”
“多谢八弟!”
“四哥客气了,那……我先进去了,父皇还在等着我呢……”
“好!”
……
负责为皇子们引路的两名提灯内侍,此际见了这两位王爷相互之间,神态如此亲近,举止又如此谦让,心中都不由为他们兄弟间的那种融融亲情所感动不已。
于是,李缜接着往丹凤门举步,李祀却向着皇帝的寝宫前行,两人一进一出,便在含元殿之侧,就此擦肩而过。
李缜目送着李祀的身影远去,心下却泛起一丝感慨。
八弟也已年近四旬,看上去竟还这般年轻!他身上就算褪去了一件皮袍,然看他行走间,浑身上下兀自冒着一股灼灼热气!
这时,又是一阵寒风吹来,李缜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那件玄色皮袍,却并未感受到多少暖意,反倒胸口一塞,忍不住就是一通猛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