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呆在海岛上又不知过了多少光阴。他只觉春去秋来,好似已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来,他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除了有一只猴子聊以作伴外,整座海岛上空无一人。
好在,海岛上日照充足,阳光温暖,一年四季雨水丰沛。徐恪虽居住于这片孤岛,但日常有水可饮,有肉可食,有瓜果可尝,有床可眠,有木屋可遮蔽风雨,这一个人的生活倒也自给自足,陶然自乐。
直到有一天,赤尻马猴又挥舞着一个椰子,甩到了徐恪的近前,示意徐恪跟着自己往前。
徐恪知道,马猴定是又要带着自己去观看某一处的幻境。他无聊了十余年,此时见有幻景可看,心中自然欣喜,当下便提步往前,紧紧跟着赤尻马猴奔行。
徐恪跟着马猴行出了十余里远,忽见前方出现一片村庄。只见村中纤陌纵横,茅屋错落,村子正中间有一条小河曲曲折折地穿过,小河上有一座石板拱桥……他不由得挠了挠额头,这景象似曾相识,依稀就在哪里见过。
徐恪蓦然想起,这座村庄不就是他小时候一直居住的余杭县徐家庄么?时光过去了十余年,儿时的记忆虽然已经遥远,但那一座村庄仍深藏于他的脑海里。徐恪记得清清楚楚,他家就住在村中央的小桥边,往东数第三间茅屋就是。
徐恪乍见这一处幻境居然是他儿时住过的徐家庄,虽知这不过是幻象而已,但心头也生出了无限地感慨。睹景思人,他自然是想起了小时候一直陪伴他、照顾他的父母。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日子虽然过得艰辛,但在徐恪心中,只要每日能见到父母,每天能有一口吃的,便已开心满足。
只可惜,在他十岁那年,一场瘟疫无情地夺去了他父母的性命。此后,他流落四方,靠乞讨为生,后来,他来到杭州城给分水堂打杂,靠卖苦力给自己挣来几个饭钱,如此才侥幸活了下来……
然而,这么多年,他心中仍时时思念着自己的父母。他尤其想念自己的娘亲,记忆中,他娘亲虽然脾气急躁,动辄对他责打,然而平常家里一旦有好吃的食物,娘亲总要给他留着,到了冬天,娘亲宁可自己受冻,也要给他穿的暖和……从小到大,这世间之人却始终是娘亲待他最好。
“阿娘,一转眼,无病在这世间已然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娘放心吧,无病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不负你们的期望!”
“娘、爹……不知你们如今魂在何方?若你们还在世上该有多好!儿好想再一次看到你们,好生侍奉你们,孝敬你们……”
他自父母双亡之后,便背井离乡,流落在外多年,如今猝然见到这一片旧时的幻境,心中不禁感慨万千,眼里竟而也微微地湿润了。
徐恪信步走到桥边,正触景伤情之时,忽见一位身材矮小的青年女子向他走来,他一见之下立时喜极欢呼道:
“娘?……啊娘!”
那位身材矮小、眉短眼细,脸容微胖的女子,正是徐恪的母亲查氏。
“娘……是我!无病啊!”徐恪双手挥舞,跳跃着奔到查氏的身前,张开双臂抱向自己的娘亲,却只是抱了一个空。
只见查氏疾步从小桥旁走了下去,来到了河岸边,从小河中抱起了一个大木盆。木盆中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此时,那小孩睡得正香。
“呀!这是哪里来的小男娃啊?这模样……啧啧啧!长得可真俊啊!”查氏抱起了那个小男孩,喜滋滋地说道。
“咦?这里还有一根笛子?还是玉做的笛子呢!嗯……这玉笛一定是孩子的亲娘留给娃儿的,我可要好好给他留着!”查氏自言自语了一声,顺手拿起了木桶里的那一杆玉笛,放入自己的怀中。
那一杆玉笛,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笛身上泛着玄青之色。徐恪一见之下,立时想起,那一杆笛子不正是他一直贴身藏着的玉笛么?记得小时候,他娘亲一再叮嘱过,这杆玉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人不离笛、笛不离人,连他阿爹都不要告诉。他未曾想,这玉笛的来历竟是如此奇特。
徐恪见了玉笛之后,随即便心中思忖道:“难道说,那木盆里的小男孩就是我么?如此看来,我却是娘亲捡来的一个孩子?怪不得我娘亲如此在乎这杆玉笛,连阿爹都不曾知晓我有这一件贴身之物。原来,这玉笛竟是我亲娘的信物!”
徐恪忽然叹息了一声,他又想起当年灾荒之时,家中早已断粮许久,村中连草叶树皮都已被人啃光。他贴身的这一杆玉笛,若是当时送到城里的当铺,定能当来一些银子,也好解得燃眉之急,可是当时他娘亲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去动他那根玉笛。
“咳!阿娘,当年你不惜忍饥挨饿,也要为我留住这杆玉笛,你这又是……何苦呢!”徐恪又暗自叹道。
见查氏抱着小孩已经走远,徐恪便跟着自己的娘亲回到了他们的茅屋中。刚走到茅屋近前,他猛地就听到了一阵争吵之声传来。这声音他只听了一句便已认出,争吵的两人正是他的父母。此时,他的父亲徐为良正大声责问他的母亲查氏:
“咱们两个人都吃不饱,你还要捡来一个别人的孩子干啥?这孩子,咱们养得活吗?!”
“我不管!养不活我也要养!从今往后,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孩子就不会饿着!”
“可这……这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呀,你干嘛要多事?”
“我要是不把孩子抱过来,木盆翻身了,孩子掉进水里了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淹死!”
“这孩子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他了,咱们何必管他的死活呀?”
“孩子的亲生父母不管,我们再不管,那他还有活路吗?这条河再流过去半里就是一个大水潭,水潭里都是蛇。孩子要是流到了水潭里,不被淹死也要被那些蛇咬死!这孩子有什么罪?凭什么一生下来就得死?!”
“你不去抱孩子,咱们村子里这么多人,总会有人去抱他的!”
“万一没人去抱他呢?”
“村东头的张二哥,他家媳妇不也生不出孩子么?你把这孩子抱过去,让他去养吧!”
“不行!张二哥爱喝酒,脾气还不好,他会打孩子的!”
“你……!”
……
屋子里的两人终于不再争吵,随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徐恪也不禁陷入了回忆和沉思之中。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打小时候起,就对他不太亲近,日常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原因竟是自己不是他阿爹亲生的孩子。
不过,记忆里,父亲徐为良一向沉默寡言,虽然对他始终不太亲近,但也一直没有责打过他。
徐恪心下不由得暗自叹道:“阿爹,孩儿对不住你!因为我,竟害得你们夫妻争吵不和……咳!想必,你这些年心里过得也不快活吧!”
这时,徐恪蓦地见河对岸一道紫色的身影闪过,“原来……是她!”他立时想起,那一个窈窕的身影恰正是先前所见的紫衫女子。
徐恪忙疾步追赶了上去,只见那紫衫女子好似在河对岸盯住了茅屋看了长时,此刻终于忍不住眼中泪花,低头跑了开去。
那紫衫女子一边低头奔跑,一边忍不住掩面哭泣,徐恪追着她奔出了十余里之外,渐渐地便失了她的踪影。徐恪再回头寻找“徐家庄”的所在,也已茫然不知所踪。
他知道,这一次幻境到了这里,就已经消失了。
徐恪低着头,随意地在海岛边散步,他回想着方才自己所见的幻景,再联想之前的三次幻景,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我是被我娘亲在河边捡来的孩子,那么,我的生身母亲又是谁呢?难道……竟是那一位紫衫女子?”
“那位女子好似独自一人在一个大雨之夜生下了孩子。她生下孩子之后,无力抚养,只得将孩子遗弃在河边。她将孩子放在木盆里,自己又不放心,是以躲在河边一直盯着,直到我娘将孩子抱走,这才哭泣着离开。这样想来,那位女子心中必也难过得紧……”
“难道说,我真的就是她遗弃在河边的孩子么?若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生身父亲又是哪一位呢?”
“此前听她一再念叨着什么‘三郎’,难道‘三郎’真的就是陛下么?如此看来,难道我就是……?”
这接下去的事,徐恪已不敢想象,他也不愿去如此设想。
在徐恪的心中,他依然是一个来自江南杭州的穷小子。他的父亲姓徐,叫徐为良,他的母亲姓查,叫查红梅。当今天子姓李,叫李重盛,那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皇,是这大乾天下的主宰,那个人与他从来就没有半点瓜葛,也不可能有半点瓜葛!
……
此时,天色将晚,徐恪心中闷闷不乐,索性连晚饭都不吃,直接回到木屋中,倒头就睡。
这之后的生活,徐恪便又跟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打鱼捕兽,自得其乐……
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之后,便也安居于海岛之中,不再多想。至于他先前所见的四次幻景,他也不以为意,渐渐地便将之忘却……
依照他心里的想法,幻景么,无非就是幻境而已,谁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兴许,又是那白老阁主跟自己设置的玩笑呢?徐恪就这样想着,至少,对于那几次幻象,他从未放在心里,也没有将之当真。
时间就这样匆匆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徐恪每一天几乎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有几次,他想着从大海中游出去,想查探海水中是否还有别的出路。可无论他怎样在海水中上浮下沉,奋力前行,依旧无法游出这一片大海,除了脚下的这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他始终无处可去。
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海岛上,静静地一个人生活。
而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些幻景,只有那一只赤尻马猴,还时不时地出现在他身旁,眼馋于他手中的烤肉,与他一道坐地共食。
光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在孤独的岁月中,他终于慢慢地老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对着水面自照,忽然见自己已是白发丛生,脸上也已经布满了皱纹。他不由得暗自惊叹,想不到,自己在这一座孤岛上,一晃就已经过了数十年的光阴!
一转眼,他就已垂垂老矣!
伴随着年华老去,徐恪日常的劳作也慢慢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长剑插鱼,用陷阱捕兽,再也没有年轻时那般手脚利索,动作迅疾。
好在,岛上物产丰美,只是树上的那些野果便足以让徐恪果腹吃饱。他身形虽已躬腰偻背,行动也已力不从心,但依然不用担心自己挨饿。
不知不觉,又好似十余年过去,直到有一天,徐恪终于感觉到自己,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便僵卧在木床上,闭目等死。
窗外的阳光依旧耀眼,天边的浮云在日光的照射下微微晃动着,海浪阵阵而来,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和沙滩,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声响,好似在叹息着,一个生命的行将逝去……
徐恪躺在他自己亲手打造的木床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柔和的微风,清润的空气,还有那一阵阵的波涛声。他心里默默回想着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平平淡淡,一个人在海岛上度过,虽然平淡,但也已活了将近百年!
如今,终于到了离去之时……
忽然间,他听得“吱吱”之声不断传来,木屋内又走进了那只赤尻马猴,如今,那只马猴也已垂垂老矣,行动颇为迟缓。那马猴不断地以手示意,好似要让徐恪跟着它去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