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顺着老者左手所指的方向,却见那里正有一口水井。这时,隐约听得井中似有呼救之声,他疾步走到水井边,揭开井盖,果不其然,井底的水桶边,有一个女子浸在井水中瑟瑟发抖,那人正是老者唯一的女儿稻田姬。
徐恪忙将稻田姬拉出了井口之外。他见稻田姬衣衫尽湿,浑身发颤,冻得厉害,便让二弟朱无能到周围寻了些破木椽子,生起了一个火堆。
这时天色已黑,徐恪扶着稻田姬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稻田姬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会儿,便左顾右盼,问徐恪道:“恩人,我阿爷呢?”
徐恪心知无法隐瞒,便将那老者的尸身抱到了火堆旁。稻田姬一见惨死的父亲,心中悲恸莫名,顿时匍匐于老者身上,放声痛哭。
徐恪叹了一口气,安慰稻田姬:“姑娘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见稻田姬哭了长时仍不能止,徐恪心中不忍,便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言道:“姑娘,你阿爷是不是死于那八岐蛇怪之口?你放心,你阿爷的仇我们来给你报!我们这就杀上岛去,斩了那怪物的八个蛇头,来祭奠老伯!”
未料,还未等徐恪动身,稻田姬却一把拉住了徐恪,哭泣道:“我阿爷……不是……大蛇弄死的!”
“啊?”徐恪茫然道:“那你阿爷是?”
稻田姬却一头扑进了徐恪的怀中,嘤嘤啜泣道:“我阿爷……是被……被他们给打死的!”
徐恪见稻田姬哭得伤心,心道她如今已无父无母,世上便只剩了她孤身一人。这一番滋味他幼时也是感同身受,是以便不忍将她推开。直至稻田姬在他怀中哭了个梨花带雨、云鬓散乱,方才柔声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蛇怪未曾来过吗?”
这时,稻田姬才坐起身,理了理额前的鬓发,渐渐止住了悲声,将整个事情的原委告知了徐恪。
原来,徐恪与朱无能离了村庄之后,没过多久,那八岐大蛇就现身村内。它晃动巨大的蛇尾,将村庄内的瓦屋尽数撞塌,又到处喷火,只过了片刻,一座安稳平静的小村庄便被大蛇破坏殆尽。
当时,老者见八岐大蛇到处肆虐,情急之下,就用井绳将稻田姬放到了水井里,又盖上了井盖。
那大蛇发泄完了心头的怒火之后,便遁去无踪,对村里的渔民却并未伤害。除了有两个年老体弱者,未能及时逃出,被坍塌的房屋压死了之外,全村数百户渔民,都侥幸保全了性命。
待大蛇遁去之后,全村人又回到村中,眼见得昔日赖以栖身的家园尽遭焚毁,妇人小孩嚎哭不止,那些成年男子却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稻田姬一家人的身上。在村长的带头下,全村百余名青壮男子,都一起气势汹汹地赶到老者的家中兴师问罪。
任凭老者跪地苦求,村长还是坚持让他交出稻田姬。老者刚刚经历失而复得的欣喜,此时哪里肯舍得再交出女儿的性命。村民们搜遍角落都找不到稻田姬的影踪,便对老者拳打脚踢,一通折磨。可怜那老者本就身体羸弱,又饱受了村民们的一顿老拳,一时抵受不住便魂梦归西。村民见老者被殴致死,这才做鸟兽散去……
稻田姬在水井中听得村民们与她父亲争吵之声,她着急着就想出井帮她父亲解围,怎奈手中无力,攀爬不上。幸得徐恪发现,才将她救出了水井。她见父亲满脸血迹,立时猜到了行凶之人定是那些无知村民。此时,稻田姬的心中,焉能不悲愤莫名!
知道了老者死亡的真相之后,徐恪又感叹了一声。他虽觉那些村民愚陋自私,但也罪不至死。毕竟他们丧失了赖以为生的家园,一时冲动,失去了理智,徐恪自也不能找他们复仇。他只得好言劝慰了稻田姬一番,便道死者入土为安,先将老者好生安葬了再说。
朱无能有现成的钉耙在手,便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此时也找不到像样的棺木,徐恪只得寻了些村中残存的破衫麻布给老者盖上。二人就将老者草草掩埋,在上面起了一个坟头。稻田姬对着她父亲的新坟磕了三个头,心中却暗暗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诸事安顿已毕,稻田姬便呆呆地望着徐恪,静等他下一步的安排。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仿徨无计,只得转头问朱无能:“二弟,你看接下去,咱们怎么办?”
朱无能抡了几下手中的三齿钉耙,漫不经心道:“好办!大哥,你就带着新媳妇回家,从此好好过你的快活日子!这大蛇么,俺老朱一人也能对付!”
“这怎么行!”徐恪立时否决了朱无能的提议。他心道,叫你出个主意,你就这么胡说八道?真是猪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你难道不知,我发愁的是眼前这位女子,到底该如何安顿?!她孤身一人已是可怜,如今家园被毁,乡民不容,实在不能对她放任不管。可我毕竟是一个穿越之人,此次就是为打怪而来,就算我有心照顾,又如何顾得了她?
稻田姬却仿佛看出了徐恪这一番心中踌躇。她上前鞠了一躬说道:“恩人,你们去吧,不用……管我!”她的大乾官话说的远没有她父亲流利,讲起来一字一句,颇为生硬。
徐恪无奈问道:“姑娘,这里可还有你别的亲戚吗?或者,你想去什么地方?不管多远,徐某一定将你平安送到!”
稻田姬此时却没有哭泣,而是强忍悲戚,眼里含着泪水,决然道:“除了阿爷,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不过,没关系的!稻田有手有脚,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请恩人放心吧!”
没想到,这一位桑国女子,外表如此柔弱,心志竟这般坚强!这一点倒是令徐恪颇感意外。不过,徐恪却也是个倔强之人。所谓倔强之人的性格,便是别人强加于他的,他宁死不愿为之,别人好意拒绝他的,他却偏要去做!此时,徐恪一拍大腿,拉起朱无能的手,便道:“二弟,咱们走!今夜我们就去端了那恶怪的老窝,为老伯报仇!”
言罢,他又朝稻田姬招手言道:“姑娘,你暂时就跟着我们吧!放心,有我徐恪在,这天底下就没人能伤得了你!”
“好!”稻田姬也非常爽快,只说了一个字,就跟在了徐恪与朱无能的身后。她虽然心志坚强,但若真的能从此跟随着徐恪,她心中也是欢喜。
此刻,徐恪心中也是矛盾之极。对于稻田姬,他脑海里有一万个声音让他弃之不顾,只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可以!因为她需要你!如果你不管她,她随时随地都有危险,也许还活不下去……”恰正是这一个声音,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抗拒。
三人出了村庄,走到了海边。由于避水珠在朱无能的身上,徐恪便一手拉了朱无能,一手拉了稻田姬,三人正准备一同跳入大海。不想,海边的月色中,却悄然走出了一个黑影。那人一身紧束的黑衣,连头脸也尽皆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便只是那一双眼睛中,目光却炯炯如电,徐恪认得那一双眼睛,此人正是伊禾谷主,先前与他们一道力战大蛇的伊禾泷。
“徐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伊禾泷走到徐恪面前,张开双臂,好似要同他拥抱。
“原来是伊禾谷主,深夜到此,是为何故?”徐恪只是抱拳行礼,问道。
伊禾泷笑着反问道:“徐朋友,你们是不是想要去杀死八岐大蛇?”
徐恪道:“当然!难道你不想这么做么?”
伊禾泷道:“我这次来,就是特意来帮你们的!我们一起携手,一定可以杀死八岐大蛇!”
徐恪不以为然道:“那你还拦着我们做什么?”
伊禾泷哈哈大笑道:“我拦你们,就是在帮你们!徐朋友,你可能不知道,这八岐大蛇,越是到了晚上,能力就越强!大凡蛇类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觅食。今天晚上月亮又这么圆,大蛇灵力正旺,你们如果就这样过去,恐怕,很难打得过它!弄不好,你们还会受伤……”
徐恪看了看伊禾泷,又道:“那么……伊禾谷主有什么高见?”
伊禾泷笑道:“高见谈不上,低见倒是有的!徐朋友、猪朋友,还有稻田姬,从这里往西五十里,就是咱们下野郡的多磨镇。不如,我们先到镇上去投宿一晚,到了明天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我们再杀上岛去,怎么样?”
徐恪望向朱无能:“二弟,你觉得如何?”
“全听大哥的!”朱无能瓮声道。
“好,伊禾谷主,那就烦请你前面带路,我们这就去镇上投宿!”
……
伊禾泷便当先而行,他运起轻功,足不点地,撒开两腿奔行如飞。徐恪背负了稻田姬随后紧紧跟上,朱无能身形胖大,他肩扛着钉耙。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徐恪仰望高天,只见一轮圆月兀自当空朗照,月色清润如洗,四野一片皎洁,他不禁问道:“伊禾谷主,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还这么圆呢?”
伊禾泷身为伊禾谷主,自负武功已是天下少有,尤其是他这一身轻功,更是鲜有对手。此刻他有心卖弄,运足了气力,直如草上腾飞一般,风驰电挚而前。却见徐恪一直气定神闲地紧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如何用力,对方始终不离他三步之外。伊禾泷见徐恪身上背负一人,尚能如此奔行如飞,对他这一份轻功的造诣已是钦佩莫名。此时,听得徐恪竟还能悠然出声,当下不由得脸色大变。
伊禾泷不禁暗道:“想不到,乾国竟有如此高手!我皇的宏图霸业,看来得徐徐图之……”他心有所思,脚底下便慢了下来。他索性将身一顿,蓦地停住了步子,有心想让徐恪出一个洋相。未料,他刚刚停步,徐恪也已然在他身旁瞬间止住了身形。只是那朱无能,身体太过肥大,一时未能止住前冲之势,又远远地滑行到了前面。
伊禾泷信步往前,假装欣赏月色,笑道:“怎么,徐朋友过得连日子都忘记啦?昨晚是月半,今天当然是十六喽!”
徐恪忙问道:“是二月十六么?”他心道我自然知道是十六,我不就是想问问,如今到底是几月份?
伊禾泷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徐恪,回道:“今天是太仓十六年元月十六,现在是戌时,徐朋友,我说的对不对?”
徐恪道:“对对对!然则,这太仓十六年又是哪一年?”
伊禾泷淡然笑道:“依照你们乾国的年号,今日该是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十六。听说你们乾国的上元灯会,非常好看!今晚的长安城,想必应该是通宵不眠,热闹得很了……”
徐恪笑道:“哦……原来如此!”他这才知道自己跨过了虚空之门,来到的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伊禾泷当然无法猜到徐恪真正的用意。他只道徐恪绕了一个大弯,就是想炫耀大乾国历法的正统,以此来表达对他们小国蛮夷的不屑。他听得心中恼怒,却也不便发作。
原来,当时神洲诸国,包括滢洲的桑国,都以乾国为尊。所行的历法、习俗、规制甚至于言语文字,大多遵循乾国。桑国偏处大海之东,地小人多,礼法难行,教化不易。历代的桑国国君便都大力推行乾国的文字和语言,研读乾国的礼教经典。是以桑国子民,无论男女老幼,大多知道一些乾国的文字语言,尤其是国中官员士族,更是以熟知乾国儒学、通晓乾国典籍为荣。朝堂之上所言,大多也是乾国的官话,倒是他们本国的土语,却很少有人用它。
虽然这桑国上下都在争相学习乾国的文典规章,但桑国的风气却是极端地自负和极度地自相矛盾。一方面,完全照搬乾国,极少创新;另一方面,自国君以下,几乎人人都在梦想着超越乾国。是以,今夜徐恪只是偶然间问询了一下今夕何夕,却无端得罪了这位伊禾谷主。
伊禾泷忽然脚下加力,又如风一般,奔在了前面,徐恪便也紧紧跟随在后。三人各自斗力,又行了半刻工夫,就到了多磨镇上。
伊禾泷找了镇上一家最大的客栈,花钱要了四个最好的房间。那店主人见了伊禾泷的这一身打扮,满脸畏惧之色,连银钱也不敢拿,诚惶诚恐,殷勤服侍。众人吃罢晚膳,便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天的晚饭,朱无能终于没有多吃,也不再喊饿,只因白日里那几只肥大的猪腿,实在是将他的肥肚给撑饱了。倒是这稻田姬,估计长时未曾进食,竟然不顾心中伤痛,大口吃下了许多的饭团……
一夜无梦,徐恪次晨醒来,天光已然大亮,朝阳冉冉升起,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众人早膳之时,徐恪便提议由他们三人上岛即可,稻田姬只需在客栈中等待。不料,他话音刚落,却遭到了两人的同时反对。一个是伊禾泷,另一位,竟是稻田姬。
徐恪便问伊禾泷是何缘故。伊禾泷回道,那八岐岛的鬼刹洞中,空间狭窄,地形逼仄,于自己一方施展剑法多有不便,况且,洞中尽是些污秽之物,那八岐大蛇口中还会喷毒,毒气淤积在洞内经久不散,自己三人若与之力战良久,难免又会被毒气给逼退,到时候,就会同元月十五那一晚一样,功败垂成。
朱无能听得颇为不耐,便问他:“那怪蛇就藏身在洞里面,不进洞去打怪,你还能使一个‘美人计’,把它给诱出来不成?!”
不想,伊禾泷却抚掌笑道:“猪朋友,你真是个聪明人,我们就是要用那个‘美人计’把大蛇给引到洞外,然后把它团团围住,乱剑斩杀!”
朱无能看了看伊禾泷,又看了看稻田姬,不以为然道:“你是要拿我大哥的新媳妇来作诱饵吧?只怕……我大哥可舍不得哩!”
果然,徐恪听得伊禾泷这条计策,立时便摇头反对道:“不成,这样做太危险了!稻田姑娘就算跟我们上岛,也只能远远地躲在海边,我们几个进洞杀蛇!这一次,我定要斩下它八个蛇头!”
未料,徐恪话刚讲完,稻田姬竟然拍手欢呼道:“恩人,你记住我的名字啦!稻田……好开心!恩人放心,稻田愿意做诱饵,只要能帮到……大家!”
“这个……”徐恪情不自禁地挠了挠他宽阔的前额,讷讷言道。他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却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咳!谁叫你的名字这么好记呢!稻田稻田,谁家还没有个一亩三分稻田呐!
“呃……这个……稻田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恩人’这样叫我了。徐某区区举手之劳,何劳姑娘挂怀?你就跟伊禾谷主一样,称呼我一声‘朋友’即可,咳!大家相逢一场,自然就算朋友,朋友之间,理当帮忙……”徐恪又道。
徐恪心中亦不得不承认,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快速忘却那一夜的缠绵过往,“稻田”这个名字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今日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既然话已讲明,此刻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想再被稻田姬“恩人恩人”的,叫个不停……
“是啊!朋友之间,就应该帮忙,所以,稻田我要去……帮助恩人!”稻田姬听了徐恪这一番话,更加兴奋地说道。
这时,伊禾泷又补了一句:“徐朋友,据我们早先观察,那条大蛇有个习惯,就是到了它嘴边的猎物,它非吞吃了不可!如果吃不到,它就会穷追猛赶!元月十五那一晚,它已经闻过稻田姬身上的味道,不管千里万里,它都是要追过来的!只要有稻田姬在,八岐大蛇肯定会现身。只要它爬到山洞外面,我们就一起堵住它,合力将它斩杀!徐朋友放心,不会伤到稻田姬一根毫毛!”
这一番道理,直听得朱无能也不由得频频点头。连五岁孩童都能听懂,在洞外击杀大蛇,肯定是比在洞内与它激战更为有利。不过,徐恪还是一拍桌子,沉声道: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