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蓦然回到了自家徐府的榛苓居中,正自徘徊思忖,却惊见一把飞剑迎面朝自己飞来,急忙一个侧身避过。那柄飞剑在空里一个转身,又朝自己飞来。
“断水势!”徐恪只得挥剑当空一划,剑势快如奔雷迅似闪电,那一柄飞剑竟被斫为两截,摔落于地……
“你你你!……你还我剑来!”怡清见自己的一把爱剑竟被徐恪的剑气斫断,气得直跺脚,她脸上的神情既是无比痛惜,又是异常伤心……
徐恪蓦地想起,这一幕正是几个月前,自己下值回家惊见胡依依与一位白衣女子鞭剑相斗的那一副场景。
“原来她就是将我从玉山古庙旁的黑熊怪嘴下救出之人。也是她将我背负到了玉山雨庐中。她就是怡清……”
徐恪置身于怡清的梦境里,懵懵懂懂、亦真亦幻,直至此刻,将所有的梦境拼接之后,方才猛然醒悟,原来怡清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自己回到长安后,才见了人家第一面,非但未曾道谢,反而失手打断了对方的宝剑。
见怡清此际心中气苦,眼眶里已然是珠泪盈盈,徐恪慌忙抢步上前,满脸歉然之色,躬身抱拳施礼道:
“怡清姑娘,在下适才举止孟浪,误断了姑娘的宝剑。在下实属无心冒犯,还乞姑娘恕罪则个……”
“咦?”怡清见徐恪竟能主动上前赔礼认错,心中不由得一愣。
依照原本的剧情,徐恪此时是夺理不饶人,非但斫断了她的爱剑更是上前将她大声训斥了一顿,当时徐恪抬出了一番“人妖平等”的大道理,驳斥地她无言以对,最后气得一走了之!
“你……你这段臭木桩、病木头、死木头!你弄坏了我的宝剑,你还我剑来!”怡清见徐恪既已诚恳认错,怎能错过这一良机,立时柳眉一挑,怒气冲冲地说道。
徐恪挠了挠额头,无奈之下,只得将手中的这把长剑回入剑鞘,双手捧着上前道:“怡清姑娘,在下的这把昆吾剑差强人意,就送给姑娘,权当赔罪,不知可否?”
怡清接过了徐恪的昆吾剑,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又拔剑出鞘,只见剑气森森、青光烁烁,顿时脸上云开雾散,换作了满面的笑容,喜滋滋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徐恪却暗想,这把剑不是我刚从自己胸口中拔出来的么?怎地竟变作了皇上赐我的昆吾剑了?再者,我的昆吾剑如今也已被皇上给收回了呀?果然是在人家的梦里,无所不可呀!
“你这把昆吾剑听说是皇帝赐给你的?皇帝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还把他自己用的宝剑送给你?是不是想招你为驸马呀?”怡清提剑在手,忽然问道。
令徐恪未曾想到的是,怡清呆在长安已有数月之久,平日里又喜好游山玩水、四处闲逛,对于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老叟闲谈之事自然耳熟能详。徐恪被皇帝御赐昆吾,对五品以下官员享生杀予夺之权,此事当日曾哄传半个长安,又被闾巷之间传得神乎其神。小老百姓们不知底细,俱都猜测万岁爷此举,定是看中了徐恪才貌双全,欲将他招为驸马之意。这件事当然也传到了怡清的耳中,此时也就反映到了她的梦境之中。
“这个……不是吧?”徐恪又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回道。
“说!你到底看上了皇帝的哪一个女儿?老实交代!”怡清忽然拔剑出鞘,剑尖指向了徐恪的颈前,凛然问道。此刻她脸上又现出了一片怒意。
“没……没有啊!皇帝的女儿,那些公主们我连见都没见过,何谈看上不看上啊?”徐恪急忙回道。他心中只觉异常委屈,心道这把昆吾剑我刚刚才送了给你,你就拿它来对付我啦!而且,你质问我的理由,恰正是这把御赐昆吾剑,咳!我这又是何苦呐!
“你真的一个公主都未曾识得么?你可莫要骗我!”怡清又问道,说话间,剑尖又往前递了一步……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徐恪被怡清持剑一吓,便忍不住扯了一个谎。事实上,他此时至少已认识了十七公主李琪,而且,李琪对他还颇有好感。
“哈哈哈……”怡清忽然捧腹大笑道:“你个书呆子,我吓你的!你这把昆吾剑,我收下啦!看在你赔剑的份上,本姑娘原谅你啦!”
怡清话音刚落,便提气一跃,人已在屋顶之上。她脚步虚点,白色的身影便如御风而行,翩翩而飞,瞬间已在数十丈之外。远远看去,她衣袂飘飞,姿影曼妙,宛若仙人踏云一般,煞是好看……
“怡清姑娘,先别急着走!我还没请你去摘星楼呢!”徐恪也跟着提气一跃,居然也跳到了屋顶之上。他急忙快步跟上,却见怡清飘然若仙的身影,已经穿过了一道巨大的铜镜,消失不见。
“看来,怡清的梦,就做到了这里……”徐恪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穿过了屋顶上的铜镜,不出所料,他又回到了镜花楼中。
矗立于古镜之前,徐恪兀自回思着怡清的梦境,只觉心中又愧又悔。他暗自寻思,难道怡清当夜真的是如此艰辛地将自己驮出了玉山山谷么?果真如此的话,自己斫断对方宝剑,言语还这般轻慢无礼,委实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时,镜花娘娘已悄然现身于徐恪之后,她恍似看穿了徐恪心中所思,笑道:“梦者,心之所化也,梦境亦是心境,凡人梦中所历,皆有所出,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
徐恪听的似懂非懂,大抵应是怡清所作的梦都是来源于真实的往事之意。他又轻声问道:“请问镜花娘娘,怡清姑娘的梦,原本就是这样的么?”
“呵呵呵,当然不是喽!”镜花娘娘玉手搓揉着镜面,微笑着说道:“她原本的梦里,在玉山山谷中,由于你身子太沉,她脚下一个打滑,你竟将她压倒在了一堆淤泥里……”
徐恪不禁暗自苦笑道:“我有这么沉么?”
镜花娘娘又道:“后来,在你的徐府,你非但将怡清的长剑打断,还对她一顿破口大骂,直把她骂哭为止。她又气又恨又伤心,在那个梦里,她是哭醒的……”
徐恪又忍不住挠了挠了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我有那么不堪吗?”
镜花娘娘淡然道:“所谓梦境,皆是心之倒影,兴许在她心目中,你就是这么不堪呢?”
“好吧……难怪……”徐恪回思往事,对于自己赶赴梅雪斋求助,却遭到怡清冷遇的经历,总算知晓其大概。
“敢问镜花娘娘,我该如何才能更上层楼?”徐恪面朝镜花娘娘,躬身行礼,恳切问道。
“这世上,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更上层楼。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就是一场美梦而已。你就在这里做做梦,不也是挺好么?又何必定要更上一层呢?”镜花娘娘缥缈而悠远的声音传来,她话还未说完,人便已经消失不见。
没办法,徐恪上前,再次摁下了“戊”与“戌”两个方形字块,在古镜的阵阵轻颤中,徐恪又走入了镜中的世界……
“滴滴打、打打滴……”徐恪刚刚跨进了镜中的世界,便听到了一阵阵唢呐笙箫之声,场面热闹异常。徐恪打量四周,恰正是徐府的后院。此时,整个徐府到处张灯挂彩,满堂红绫彩缎,前厅与后院中摆满了酒席,座上已坐满了贺客。前厅正中更是用大幅红绸,对襟悬挂者一个巨大的“喜”字。
“是谁在我家办喜事呀?”徐恪心中纳闷道。
他此时找不见新郎新娘,只得随意拉了一个仆从问道:“这里唢呐喧天的,到底在做什么呀?”
仆从忙道:“老爷,今日不是您娶亲么?怎地还在这里?”
“什么!我娶亲?”徐恪用力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兀自不敢相信。
“哎呀!无病老弟,原来你躲在这里!大伙儿都在等你送新娘入洞房呢!”舒恨天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抓住徐恪的手就往榛苓居而走。
徐恪再看自己的这一身打扮,此时已换作了一身大红的直裰长袍,腰间束着一根金丝蛛纹鸾带,头上戴着一顶镶碧鎏金冠,脚上穿着一双锦纹云靴,整个人看上去俊朗英秀、意气风发。非但是整个徐府,恐怕找遍长安城,也难找到如此万里挑一的新郎官了。
徐恪摸着额头,只得任由舒恨天牵着手来到了榛苓居的小院中。几乎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亲朋好友都在院中,人人露出了欢喜与快慰的神情,都在凝目望着厅堂中央。那里正端坐着一位新娘,只见她一身大红宽袍,下缀烟纱花裙,玉带珠花、乌丝如泻,袅娜轻盈、窈窕胜春。此时新娘头顶着一块大红盖头,也不知到底是谁家女子。
“新郎官来啦!大伙儿让一让!”榛苓居的院落本就不大,此时更是挤满了观礼的人群。舒恨天拉着徐恪的手,不时地分开众人,总算将徐恪带进了堂前。
“新郎新娘已经到齐,无病老弟,赶紧的……”舒恨天将徐恪推到了新娘那里。随之,便听到这位半解书仙嘶哑而高亢的声音悠然响起:
“一拜天地!”
见新娘当空而拜,徐恪无奈之下,也只得跟着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徐恪与新娘又朝堂前而拜,此时面对他们坐于上首的,却是秋明礼与胡依依两人。徐恪见是秋明礼,便连着磕了三个头。秋明礼呵呵大笑,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大红包,送给了徐恪。
徐恪偷眼旁睨,见胡依依接过了新娘手里的一碗茶,抿了一口,随之也掏出了一个玉镯子,送到了新娘的手中。
徐恪不禁暗自思忖道,怎地我成亲,胡姐姐却坐在堂前受新娘的跪拜?那与我成亲的,到底是哪位女子?难道是……她?
徐恪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他心之念之的嫣儿。他心中仿徨,暗自猜想着这大概又是慕容嫣的一个美梦。
一想到,自己在慕容嫣的梦境里,居然跟他的嫣儿拜堂成亲、喜结伉俪,徐恪心中顿时欣喜莫名……
“夫妻交拜!”舒恨天怪异的唱礼声再次响起。
徐恪又与新娘双双对拜。
“礼成!新郎新娘进洞房喽!”
舒恨天又换了一副顽皮的口吻,笑道:“无病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你还不快些则个……”言罢,他又朝徐恪连连眨眼。
此时的徐府,前院鞭炮齐鸣,后园唢呐笙歌,榛苓居又是一片哄笑之声,在这一派喜庆祥和的氛围里,徐恪扶着新娘的一只柔柔纤手,款步轻移,将她带入了洞房之中。
徐恪领着新娘缓缓移步,不觉想起了前人的诗句: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
洞房之内,早已布置好的一张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挂满了红绸彩缎,绣着金丝鸳鸯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徐恪与新娘双双坐到了床前,此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前的一对大红烛,正一跳一跳,发出烁烁的光芒,映红了整个房间。
徐恪只觉新娘纤手轻颤,微微有汗,想是她心中娇羞害怕。他便上前拍了拍新娘的肩膀,新娘却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
徐恪分明能感觉到,此刻的新娘芳心暗动、脉脉含情,呵气如兰,绵绵似春雨娇柔,玉体生香,漾漾如秋水含羞,这一番依依不舍之情状,令徐恪酣之如饮甘霖,畅之如沐春风,虽然明知是一个梦境,但也不觉沉醉其中……
徐恪缓缓取下了新娘的红盖头,只见红烛摇曳之下,一张娇艳明媚的俏脸,正如花一般绽放在自己的眼前。她香腮胜雪、粉靥含春,眉如远山黛玉,目似秋水迷离,宛若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子贝妹妹,是你?”徐恪不由得惊呼道。
直至此时,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必是进入了姚子贝的美梦之中。
“徐哥哥,我好开心!”姚子贝扑在了徐恪的怀中,娇躯微颤,竟轻轻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开心还是伤心。
“小贝,你怎么了?”徐恪抬起姚子贝的俏脸,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徐哥哥,我……我已经是一个……”姚子贝欲言又止,已到嘴边的那一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哪怕,这只是在她的梦中,她还是不敢将那句话说给徐恪。
“小贝,别哭,别伤心,哥哥会一直护着你,不让你受任何人欺负!”徐恪抱着怀里的姚子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柔地安慰着此时的新娘。
“徐哥哥,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丢下么?”姚子贝伏在徐恪的怀里,兀自嘤嘤哭道。
徐恪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阵愧疚自责。当日若不是他粗心遗忘,又怎会让他的子贝妹妹受了这么多苦楚?竟至于在她的梦境里,在她梦中的新婚之夜,还念念不忘着徐恪当日的弃她而去……
“小贝放心!哥哥此生无论走到哪里,绝不会再丢下妹妹了!”徐恪郑重答应道。
“真的吗?徐哥哥,你可千万别再丢下小贝了,千万不要……”姚子贝还在呓语道,她哭着哭着,仿佛渐渐地睡了过去。
“真的,我从此都会在你身边,放心!”徐恪继续柔声安慰着,轻轻拍打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姚子贝已经昏昏睡去,徐恪却还醒着。
渐渐地,窗前的那一对红烛燃烧已尽,夜色更加昏暗,连周围的红绸、大床、洞房都相继融入了这夜色之中……
蓦地,徐恪却见自己已不在榛苓居的洞房里,而是躺在一处山谷的草地中。此时,高天无月,只有天穹中微微闪烁的几颗星辰,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山野中依然是一片茫茫暗夜。
一阵少女的体香幽幽传来,此刻的姚子贝却还是躺在他的怀里,兀自睡得正香。
“原来,小贝又梦到了那一夜我与她露宿山中的场景。”徐恪回想起,这一片茫茫暗夜正与那一晚,自己带着姚子贝寻找“哺人庄”错过了宿头,随意找了一处山谷露宿的场景,依稀相似。
只不过,在那个夜晚,自己凌晨醒来之时,惊见姚子贝靠在怀中,心里头不禁又羞又窘,急忙推开了姚子贝,顾自走了开去。
而此时,徐恪却依然抱紧了姚子贝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一位宽仁慈爱的兄长一般,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子贝妹子,都怪愚兄我糊涂,害你被歹人欺负!你如今已是个无亲无故之人,愚兄若不管你,你还能到哪儿去!”徐恪在姚子贝的梦里,亦不禁暗自发誓,此生绝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山野中吹来了一阵冷风,他们身边的火堆已堪堪熄灭,“睡梦中”的姚子贝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寒冷,就像一只小猫一般,又紧紧地挤入了徐恪的怀中……
“徐哥哥,你真好!子贝这一生,就跟定你了……”姚子贝在自己的梦里,又说了一句梦话。
听着姚子贝梦中的呓语,徐恪心中却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在子贝妹妹的心中,竟对我藏着如此深沉的眷恋,想我徐无病何德何能,竟蒙她这般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