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酉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前厅】
此时,徐恪正与胡依依、舒恨天就着一张大圆桌落座,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一桌佳肴美味。徐恪抿了一口“汾阳醉”,问道:
“胡姐姐,小贝妹妹呢?怎地不出来与我们一道吃饭?”
“还不是你!偏要将那些欺负过她的人抓到她的眼前,弄得她心里难受,如今躲在房里呢!”胡依依嗔怪道。
徐恪歉然道:“姐姐,我这不是想着给小贝解气么?哪知道她……反倒不开心了,咳!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真当难懂……”
舒恨天笑道:“女人的心思犹如海底之针、天边之云,当然难懂了!哪个男人要是觉着自己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他若不是傻子,便是疯了!”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道:“就你能!你才活了八百年,又了解多少个女人?其实,我们女人的心思,哪有你们男人想得这般复杂!说到底,我们女人的一生,就是想找到一个爱自己、懂自己、疼自己的人,若是找到了,便是为他付出一切,也是心甘情愿!就好比小贝,今天都这么难受了,还是为你们两个臭男人烧了一桌子的好菜……”
舒恨天忙讪笑道:“老姐姐啊!小贝的菜可是为他徐哥哥做的,我不过是沾了无病老弟的光,沾光而已啊!”
徐恪听得局促难安,忙站起来说道:“胡姐姐,要不我去榛苓居把小贝妹妹请出来,今天都怪我行事鲁莽,害得她心情郁闷,我去给她道歉!”
“你给我回来!”胡依依忙招手让徐恪坐下。她笑着道:“你这一道歉,不是让她更难受了!你原本也是好心,她心里也是感激的,之所以难受,自然是……咳!你呀,还是不懂女人的心思!”她心道,子贝妹妹心中苦痛,当然是想到了那一晚被吴登魁霸占,失了少女贞洁之事。可这件事……能与你明说么?
徐恪只得重新落座,三人又吃喝了一会儿,徐恪想到了白天与沈环的一番交谈,不免心中忧虑,脸上也就露出焦虑之色。胡依依见状,忙关切地问道:
“小无病,怎么啦?子贝你不用担心,姐姐一会儿就去劝劝她,放心,她毕竟一个小姑娘家,过了一晚就没事啦!”
徐恪叹道:“咳!胡姐姐,你还记得么?我们上个月底以‘李代桃僵’之计救出了君羡大哥,不过还是百密一疏,没想到,这件事竟被沈环那厮给发现了……”
当下,徐恪便将自己今日被沈环给叫到他的签押房中,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他在奏折上签字一事,都尽数讲了出来。
“看来,姐姐上一次太过托大,还是疏忽了!不想就这一颗眼珠子,竟捅出了这么大个纰漏……都怪姐姐不好!”胡依依自责道。
徐恪忙道:“姐姐切莫自责,做任何事总有代价,只要能将君羡大哥救出牢笼,我倒也不怕被人知道!更何况,那沈环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如今君羡大哥已躲得远远地,孙勋处斩已然过了大半月,尸身都找不着了……就算他沈环报到皇上那里,无凭无据,皇上又岂能信他?”
胡依依却叹道:“小无病,你这句话却说错了。当今这位老皇帝,心机深沉,心性最是多疑。沈环身居青衣卫都督一职,乃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这件事要是别人讲的还好,若是沈环所奏,皇帝多半会信个三成,再加上李将军之前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你着实是照顾得他太好了一点。这些事情夹在一起,还有那些卫卒们的口供,我料皇帝……便会信个六成!”
舒恨天忙问道:“那皇帝老儿若是信了沈环的话,那会如何?”
胡依依道:“依照他们乾国的律令,李君羡又是钦犯又是谋逆重犯,私放谋逆钦犯当然是死罪,而且还要满门株连……”
“啊?”舒恨天急声道:“那咱们还是快点逃吧!趁着皇帝还不知道,干脆逃得远远的,让他抓不着!”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叱道:“逃哪儿去!这千里神洲之地,都是大乾的国土。难道让小无病逃到西牧洲去不成?!”
舒恨天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也挺好啊!那里虽然妖精多了点,总还能活下去……”
徐恪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慨然言道:“无妨!就算皇上降罪,无病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受死便是!以胡姐姐和书仙老哥的本事,自然有法子脱身,到时候,小贝妹妹便烦劳二位将她带走……”
胡依依摆了摆手,摇头道:“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无病,你明日一早,得赶紧去找一个人”
“谁?”
“玄都观主,李淳风”
……
几乎与此同时,在裴才保的府邸中,那位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就在刚才,韩王李祚不经门房禀报,便气冲冲地闯进了裴才保的内室,劈头盖脸地将他大骂了一通。
“殿下,卑职确实是抓错了人,不过,卑职也发现了一个秘密。”裴才保忍着胸口疼痛,急忙向李祚辩解道。
“什么秘密?”李祚问道。
“那个叫赵昱的丫头,实则不是人,而是一个妖女!秋明礼那老匹夫,竟在自己家中,暗藏了一个妖女!他这是包藏祸心,妄图为害我大乾天下啊!”裴才保回道。
李祚双眼眯缝,以异常奇怪的神情,盯着裴才保看了半晌,方才说道:“才保啊,我看你非但胸口摔坏了,脑袋也让门缝给挤了吧?你要编一个假话,也编一个像样点的。明明是你看上人家贴身丫鬟的美貌,妄图占为己有,你竟说她是妖女!她若是妖女,怎地就单单把你打成这样,秋明礼却毫发无损?我看,你干脆就说他秋明礼也不是人,而是一个盘踞我大乾朝堂三十年的老妖。我好去向父皇揭发,说不定,父皇一开心,还能给我点赏赐……”
裴才保忙讪笑道:“秋明礼……看上去,倒还是个人”
“住口!”李祚怒道:“你当本王是傻子不成!这里又不是牧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来的这么多妖!你这次非但差事办砸了,还给本王惹来了一身的麻烦。要不是看你摔成了这样,本王今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裴才保被骂得低下了头,他心知多言无益,只得闭口不语。
“这几日你就好好在家养病吧!别的事都不要管了。我四哥那里,无论是谁,你都不要去动!”李祚骂了半天,总算也解了气。他看着裴才保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其它的事也就没有再行追究。
“等你养好了病,直接到我府上来,以后也别去翠云楼了……”李祚说完了这最后一句,甩下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待李祚走后不久,裴府的梁管家方才小心翼翼地跑进房里来,向裴才保回禀道:
“老爷,小的今日着实该死,差事没有办好!”
“怎么了?那老鸨嫌银子不够?”裴才保盯着手里的二千两银票,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的今日还是去迟了一步!那两位胡女,昨夜已被人赎走了。”梁管家回道。
“什么!昨夜?那萧一鸿不是才刚刚抄家么?怎地昨夜就……咳咳咳!”裴才保心中一急,又牵动胸口疼痛,咳嗽连声。
“说来也是奇怪呀!听沉香院的老鸨讲,那两位胡女昨个下午才刚刚送到,傍晚就被人给赎走了。”梁管家道。
“那么……你有没有问出来,到底是谁赎走了她们?”裴才保问道。他嘴上说话的语气平常,心里头却已是咬牙切齿。
梁管家忙回道:“小的问了,那老鸨起初不肯说,后来小的给了四两银子,她才讲了实话。说是慕容家的小少爷,赎走了那两位姑娘。”
“慕容!哪个慕容家?”裴才保急问道。他心里已经是惴惴不安,心道千万不要是“那一个”慕容家啊!
“哪一个慕容家?这个……哦!老爷,小的想起来了,那老鸨说的好像是……是什么天宝阁的慕容家……”梁管家想了片刻,方才回禀道。
“什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裴才保闻听此语,顿时哀叹了一声,原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是面露惨白之色。
他知道,“寒霜”与“白雪”此生再也与他无缘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想自己半个多月前本可以率先将那两个胡女赎出,却因为一时踌躇竟从此与她们失之交臂,裴才保此时,真恨不得往自己胸口的断骨处,再狠狠捶上一拳!
在裴才保心中,他畏惧的不是什么小少爷,而是“天宝阁”这三个字。
对于刑部尚书萧一鸿这样的人物,他或许还有办法。虽然一时不敌,但总能慢慢找寻机会。但对于天宝阁,他知道,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
天下三阁,天宝阁位列其一,但对于这个神秘门派真正的实力,却并无多少人知晓。
不过,裴才保却清清楚楚,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那几乎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存在。
……
同样在这个时候,由于徐恪今日为姚子贝出气,私自惩处了一干“人犯”,也就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
刑部的两个牢卒回到刑部衙门之后,心中自然是气不过,于是便向主管他们的主事含泪控诉了青衣卫的“恶行”。加之,今日午时,丁春秋带人强闯刑部衙门抓人,弄得整个刑部上下,都已传得沸沸扬扬。那主事见了两个牢卒后背触目惊心的三道血痕之后,更是不敢怠慢,急忙向刑部员外郎申利民上报。申利民一转身就找到了成克中。
如今的刑部,萧一鸿被抓入青衣卫,已行将问斩。天子指名道姓、钦点刑部侍郎成克中为新任刑部尚书。那成克中被称为“成克星”,本就是一身的牛脾气,此时被属下言语一激,更是勃然大怒。他心道这还了得,我堂堂刑部衙门,岂容你青衣卫的狗爪子乱闯!就算他们是最下等的两个牢卒,就算他们真有什么过错,自有本堂处理,哪能容你北安平司私相惩处?!
这新任的成尚书一气之下,连夜便写了一道奏折,弹劾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徐恪“擅权弄威,一意逞私,放纵属下,越界拿人,藐视刑部权威、擅自严刑拷问……”
若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封奏折,明日午时之前,便会呈递到天子的面前……
而吴登魁的夫人潘艳群,当然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潘艳群用布帕包裹了自己的头,在她夫君与父亲的陪同下,当晚就来到了她大伯的府上。
潘艳群一见她大伯便跪倒在地,这一番哭陈当真是惊天动地、哀哀如雨。她大伯便是当朝户部侍郎潘闻卷。潘侍郎听得这宝贝侄女这一通哭诉,末了又见潘艳群满头的乌发竟被烧焦了一大片,这胸中的怒气已如大海汪洋,波涛怒卷……
潘闻卷乃是恩科进士出身,在朝为官业已三十余年,潘家在长安城中又素有根基,京城中到处都有他家的人脉。此时的潘闻卷听完之后,直气得胡子朝天乱颤。他忙将自己的亲侄女扶起落座,当下便问道:
“这青衣卫里,就算他沈环见了我也是客客气气的。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欺负到我潘某人的头上!群儿,快告诉我,到底是哪一个?”
“我听他自己说的,叫……叫徐恪!”潘艳群兀自抽泣道。
“是他!”潘闻卷却听得心头悚然一惊,脸上的神色也是大变。
“怎么?大伯认得他?”潘艳群问道。
“嗯……认得,说起来,我与他还做过一段时日的同僚。群儿,你又怎地去惹到了此人的头上?”潘闻卷反问道。
见她大伯神情犹疑,面有难色,潘艳群不敢隐瞒,便将此前自己责罚“徐恪的妹妹”姚子贝之事,如数讲了出来。
“原来如此啊……其实,此人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只是,他背后站着的,却是秋明礼与魏王!”听罢侄女的陈述,潘闻卷说了一句。
“魏王!他……他竟然还是魏王的人!”潘艳群惊道。
“嗯……不管他是谁的人,群儿,你放心,今日你所受的委屈,伯父总有一天,都会给你找回来!”
……
待得潘艳群一家人离去之后,潘闻卷便快步走进书房,取出一份空白奏章,握笔在手,正要下笔落字。但转念之间,他又将那一支自江南道云州府专程买来的精品羊毫,重新放回笔架之上。
他却并没有如成克中一样,当夜便上书弹劾。
他知道,以徐恪目下圣眷正隆,又是秋明礼的得意学生,还是魏王的亲信干将,仅凭自己的这一封奏折,是无论如何也扳倒不了的。
他在等一个机会,就像一头灰鹰翱翔于蓝天之上,看到地上的小兔奔跑,必得等到一个最好的机会才肯出击。
他要么不出手,若出手的话,一击则必中!
……
同样是这个时候,在天宝阁的癸院,院落中的一间宽敞的厢房之内,慕容吉正与阿竹、阿菊一道举杯共饮,言笑晏晏。
这间厢房原本只是堆放杂物之用,经慕容吉派人精心收拾之后,房间内已是焕然一新。非但添置了许多桌、椅、案、几等精美的陈设,靠南墙边更是安了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
昨夜,慕容吉便是在这一张大床上,与两位姑娘连番云雨,彻夜为欢。
慕容吉年方十七,虽然在地窖中被徐恪给掼成了一个重伤,但总算休养了半年,年少之人毕竟血气方刚,如今体格业已恢复。他虽然武功内力已废去了大半,再也回不到当初,但少年人的那一股勃勃春兴却也一点未缺。阿竹与阿菊又是久居风月场中,经老鸨多方调教之下,早已习得此中妙处。那一晚,阿竹与阿菊曲意承欢,慕容吉更是一心逞弄,三人这一番婉转缠绵,于慕容吉而言,个中滋味,自然是妙不可言……
这一夜疲惫下来,累得慕容吉直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三人吃罢早中膳之后,慕容吉便与两位姑娘一同在癸院中散步。这一所院落在整个天宝阁之中,乃是他小少爷专用,未得慕容吉允准,旁人自是不敢入内。而癸院之外,慕容吉却也不敢让阿竹与阿菊跨出去半步。
言谈之中,慕容吉便发觉了异样之处。这两位姑娘心智懵懂,对此前的大半经历均已失忆,似是被人下了蒙蔽心智的药物。
慕容吉心性聪敏,顽皮好胜,他好奇心已起,焉肯罢休?他便到自家的药房之中,请教高人,讨了一些“香草丸”与“安宫养神丸”过来。
据他家药房中的高人所言,那“香草丸”内有珍珠粉、牛黄、甘草等解毒醒脑之物,专用以克制迷惑心智之药,而“安宫养神丸”则是补脑养神、清心安睡之药,两种药物一起,或能重启心智,复人神志。
慕容吉回到了癸院,便叫两位姑娘服下了药丸。阿竹与阿菊服药之后,顿觉脑中昏沉,便又卧倒房中,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了戌时,两人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怎么样?擎香、坠玉,你二人如今感觉如何?可曾记得自己的身世否?”慕容吉望着她们笑道。
“公子,我想起来啦!我不叫擎香,她也不是坠玉。我真正的名字,叫阿竹,她是我阿菊妹妹!”阿竹欣喜地叫道。
直到此时,阿竹与阿菊才慢慢恢复了记忆。
不过,越是想起之前的经历,她们二人越是心中难过,眼中也渐渐地堕下了泪来。
匆匆一月,对于她们而言,不啻南柯一梦!梦醒之时,却已是物是人非……
她们多想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境而已,然而,眼前的一切告诉她们,这些都是早已真实发生过的。
好在,如今她们身入慕容府,陪伴她们的,是一位风采翩翩、仪表不俗的美少年。那位少年非但没有计较她们不光彩的过去,而且对她们百般照顾、温柔呵护,给了她们家庭般的温暖。
这也是她们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得知阿竹与阿菊恢复记忆,慕容吉心中大喜,他便命人在房中摆下宴席,庆贺两位姐姐“重获新生”。
“阿竹姐姐、阿菊姐姐,以后你们尽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我慕容吉的癸院,今后就是两位姐姐的家了。”慕容吉举起杯,笑着与阿竹、阿菊言道。
“嗯!多谢小少爷!”阿竹与阿菊齐声道。
“诶!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叫我少爷了,再这么叫我可要生气啦!从今往后,我叫你们姐姐,你们就叫我一声‘小吉’或是‘小吉弟弟’即可!”慕容吉佯装怒色道。
“是!小吉……弟弟”阿竹与阿菊弱弱地回道。一想起昨晚的经历,她二人都不禁羞得双颊绯红……
如今她们毕竟心智已开,内心又恢复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此时面对眼前这位美貌的少年,再想起昨夜的这一番彻夜缠绵,又怎能不羞臊地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了进去?
不过,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对饮了一口美酒。虽然她们兀自羞臊莫名,但在两人的心底,竟都一样地升起了一股甜蜜之感。
是啊!若不是眼前的这位“小吉弟弟”,她们已在沉香院中沦为官妓,不仅要惨遭那些低贱粗俗之人蹂躏,甚而终身都无法回忆起自己的名字。
正是这位慕容小少爷,救她们脱离了苦海,对她们还这般温柔、体贴、爱护,最重要的,还如此地尊重她们。
就在这一刻,阿竹与阿菊,便已然对慕容吉萌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虽然,她们此时,已隐约记起了她们原先的主人,蜀中康门的那一位大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