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酉初时分、魏王府大门口】
徐恪正与魏王府总管马华成不住地争吵推搡。那马总管奉魏王之令,不允徐恪入内参见,怎奈徐恪牛脾气上来,偏要冲进王府。
今日午时,徐恪忙完了手头之事,急匆匆地出门,本拟去魏王府恳求魏王李缜至御前为李君羡脱罪。不想,他刚走到了青衣卫的大门外,恰巧撞上了南宫不语押解着落阳回诏狱。徐恪不忍见落阳公子受诏狱酷刑,是以便跟着南宫不语入内,后来更是将南宫热情相邀至得月楼“灌醉”。他自己则趁隙回到青衣卫,救出了落阳……
徐恪将落阳送走之后,脚下更不停留,便又赶到了魏王府。他与门房说明来意,守门的阍侍急忙入内禀告了总管马华成。马华成到书房请示魏王。魏王一听是徐恪来见,本心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他今晨朝会之时,刚刚听闻秋明礼谆谆告诫,这几日莫要接见无病。李缜只得摆了摆手,只说自己身子疲乏,让马华成将徐恪拒之门外。
此时,徐恪与马华成吵嚷了半刻,他见无法入内,心中蓦地冲上来一股狂劲,两手一分,推倒了两个阍侍,连带着马华成也扑跌在地上。他便大踏步地闯进了王府。
徐恪认得魏王府书房的位置,他便一路穿廊过院,径自来到了书房门外。他身后的马华成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小祖宗哎!擅闯王府,这可是要杀头的……”
“无病参见殿下!”徐恪走进王府的书房内,见李缜身披一件深黑色貂皮大袄,就着火盆边,一边取暖,一边翻阅书卷,忙躬身行礼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王府!”李缜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愠色道。
“回禀殿下,无病数日不见薛大哥,甚是想念,今日特来探望,适才一时情急,还望殿下恕罪!”徐恪再次拱手行礼道。
李缜朝徐恪身后气喘吁吁的马华成摆了摆手,让他退下,朝徐恪温言道:
“薛涛在本府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然大好,昨日就回他自己家中去了……你坐吧!”李缜用手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两个杌子。
“谢殿下!”徐恪走至旁边,坦然落座。
“无病啊!孤王知道,你是为李君羡而来的吧?……”李缜却不等徐恪发话,率先打开了话题。
徐恪于座前向李缜行礼道:“魏王殿下,卑职在诏狱中已问明了李将军。他与太子,向无来往。只因那一日,他贪杯失语,一时口出妄言,以致于被那王琛卫听到……李将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其心日月可鉴,这‘谋逆’二字又从何说起……”
李缜摆手阻断了徐恪的话头,摇头道:“谁让他整好撞在了太子的案子里呢?如今,太子已然被废黜为平民,迁往庐州府圈禁,他李君羡又如何还能脱罪?”
徐恪急道:“太子只是被废,至少还能留得性命。皇上为何不能也饶李大哥一死呢?卑职恳请殿下,进宫为李大哥……”
李缜怒道:“住口!我二哥的命能跟他李君羡相提并论么?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大罪,父皇能饶他全家不死、免受株连,已然是对他法外开恩了。你还想让本王去求父皇,免了他李君羡的死罪……你这是在做梦吧!”
徐恪霍然起身,不卑不亢道:“既然皇上定的是谋逆之罪,那么所犯之人,就当一体问斩!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是人,李君羡就不是人了么?凭什么李仁可以免死,李大哥却要无辜受死!”
李缜勃然大怒道:“你……你……狡词诡辩、一派胡言!本王不想与你废话,你给我滚出去!”
徐恪今日本是想好言相求魏王,求他去御前替李君羡求情,此时见了李缜这一番态度,自已心知无望。他便昂然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边却又停步,略略转身,冷冷说道:
“魏王殿下,此次无病跟随殿下南下筹粮赈灾,亲见殿下为灾民之生计,不辞辛劳、风尘颠簸……殿下心系苍生安危、顾念百姓福祉,此心令无病不胜感佩!无病本觉殿下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心中存有浩然大义,与其他皇子殊为不同。如今看,要真到了与自己切身利益攸关之时,殿下与那些明哲保身之人,又有何区别?无非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徐恪冷哼了几声退出书房之后,李缜直气得脸色煞白,抄起一只银白色的青瓷盖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那马华成慌忙躬身跑了进来,一边蹲下身子忙着收拾破碎的瓷片,一边仰首请命道:“殿下,要不要派人将他……?”
“将他什么?将他抓起来么!你这狗奴才!他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本王早死了好几回了!”李缜踢了马华成一脚,怒斥道。
徐恪出了魏王府,漫步在长安城大街上。冬夜的冷风,吹得他心头阵阵发紧,在他心底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萧索与惆怅。他本满怀信心而来,自忖自己冒死救了李缜一命,如今只是托他向皇上求情,这对李缜而言,无非是举手之劳罢了。想不到,这位九珠亲王却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气派,对于李君羡的生死,竟是这般漠然。
徐恪心中暗道:“对一个普通的民女,你都能如此奋力相救,对一个战功赫赫的左武卫大将军,你竟这般置之不顾!我本以为你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哪料想,一旦牵涉到你头顶的九颗王珠,你便如此心不甘情不愿!你无非是怕太子回来,灭了你新任太子的美梦罢了……咳!你们这些个皇亲贵胄,又能有几个好人!”
求魏王为李君羡脱罪,已然是徐恪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若非如此,他也不愿弃秋先生劝告于不顾,强要闯入魏王府。可如今,费了半天劲,魏王还是无动于衷。一想到李大哥获救的希望又变得渺茫,徐恪此时,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沮丧莫名。
……
而与此同时,在楚王府东暖阁内,侍女们为楚王端上了一盘玛瑙千鱼羹。据说这盘千鱼羹里面有几十种鱼肉的香味,更有西域名贵的香料杂糅在里面,味道鲜香无匹。是以,还未到晚膳之时,楚王便命人煮了这一道羹汤,好让自己先“垫一垫饥”。
楚王李祉拿起银勺子兜了一口鱼羹,放入口中,正细细品味。兵部尚书秦建勋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笑着说道:“殿下,恭喜呀!有一件大喜事!”
楚王挥手屏退了一众手下,又兜了一口羹汤送入嘴里,咀嚼回味了长时,方才问道:“有什么事呀?瞧把你堂堂一个尚书大人,给乐成了这样!”
“殿下,孙勋他……死了!”秦建勋笑着回道。
“哦?孙勋竟然死了?”李祉放下了汤碗,起身又反问了一句。
秦建勋道:“殿下放心,孙勋确是死了!据我青衣卫的内线禀报,他是今日一大早就死的。”
李祉问道:“他……是受不过刑具,自己死了?”
秦建勋道:“孙千户的功夫,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一般的刑具怎能要他的命?再者,青衣卫里的手段,也不会把犯人上刑就给上死的。”
李祉奇道:“那么,他是被别人弄死的?你不是说,昨日那晚白粥,孙勋没有喝到么?怎么,他今天又……”
秦建勋忙摆手道:“殿下,不是昨日那晚白粥,那碗粥到最后反被这送粥的奴才给喝了。今日刺死孙勋的那个人,殿下,你猜是哪一个……”
李祉不耐烦道:“你就别跟本王打哑谜,本王这一碗羹汤可都要凉了……快说,到底是谁?”
秦建勋脸露一股兴奋的神色,说道:“殿下,今早一剑刺死孙勋的,就是那个青衣卫百户,徐恪!”
李祉又拿起那碗“玛瑙千鱼羹”,兜了一勺放入口中品尝,缓缓说道:“竟然是那个徐恪!他为何,要去刺死孙勋?”
秦建勋道:“听说这一次在西峡口,他本是钦差的护卫,被孙千户当场打得受伤昏迷。今日,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便一剑刺死了孙千户,想必就是他挟私报复吧!”
李祉冷笑了几声:“可笑啊可笑!到最后除掉孙勋的,竟是我四弟的手下!这孙勋被抓之后,害得本王最近几晚都没有睡好。今日,托我四弟的福,我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这也……着实太可笑啦!”
秦建勋也道:“那魏王调教的都是什么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徐恪小小年纪,毕竟没什么见识,竟为了一己私愤,公然刺死了孙勋这唯一的一个要犯!如今,孙勋一死,这案子便死无对证,殿下,自今夜起,您终于能高枕无忧啦……”
李祉也不禁感叹道:“说起这个徐恪,本王忽然想起,三天前,本王还煞费苦心,让你派人去杀了他全家。可未曾想,他今日倒还帮了本王一个大忙。看来,那一晚,你没有将他除掉,本王非但错怪了你,还得感激你呀……”
秦建勋脸色甚为尴尬,他知这位主子时常说一些反话。此时楚王这一番话的意思,与其说是嘉奖之语,不如说是责怪更来得贴切。当下他便说道:
“殿下,这徐恪为报私仇,竟敢公然在青衣卫诏狱里刺死钦命要犯。依我大乾律令,这可是死罪!属下明日定要狠狠参他一本,叫他不死也脱一层皮!”
李祉不禁仔细看了秦建勋几眼,心中的感觉极其复杂。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摆了摆手,淡然说道:
“算啦!你就别去参他了吧……”
“殿下,据属下揣测,他青衣卫的沈环若知此事,必定护短。到时,沈环在皇上面前来一个‘和稀泥’,皇上心软,此事便多半不会追究了!殿下,这徐恪毕竟是魏王的一个羽翼,若能趁此将他剪除了岂非更好?”秦建勋又上前一步,恳切言道。
李祉脸色一变,微露不悦道:“建勋,你今日怎地这般没了规矩!此事还要本王再说第二遍么!”
秦建勋没料到楚王竟会为此动怒,慌忙躬身施礼道:“请恕属下孟浪!殿下既然决意放过徐恪,属下……属下自当遵命!”
话虽如此说,这秦建勋心中却兀自暗叹道:“你楚王什么时候也会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我三天前派了八个军中高手,却铩羽而归,连带这八人都一去无回,对方武功之高、实力之强可想而知。如今,你不趁着对方犯错,往死里整他,等错过了今日,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那秦建勋心中虽不禁摇头,却也着实误会了楚王的意思。李祉心中虽不齿手下的行径,但欲成大事,何拘小节?无论何时何地,李祉的胸中也断不会现出什么“妇人之仁”……
李祉深知他父皇的心意。此次他派孙勋行刺魏王,行的本是一招险棋,赌的就是他父皇不日就要龙驭宾天。到时,皇帝一旦驾崩,他楚王又是长子、又是唯一的九珠亲王,就算父皇没有传位诏书,这新皇帝的龙椅自然也非他莫属。可现如今,他愈来愈明显地感觉到,父皇的身子骨还健朗的很,之前自己所判断的都不过是些假象而已。
孙勋被抓之后,李祉清楚地感觉到,他父皇早已查知背后的主谋便是自己。这几日,非但他楚王府的周围,甚至于连长安城北的泾阳大营、城西的武功骁骑营、城南的神武军,都发现了青衣卫布下的眼线。他这里的一举一动,父皇都清清楚楚。他父皇之所以没有动他,或许是念着父子之情,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幡然悔过的机会。
这几日,李祉正苦思冥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到他父皇那里去剖明心迹,甚而“负荆请罪”都可以。今日竟然听得孙勋已然被人刺死,这一下,真是天助他也!孙勋一死,刺杀钦差之事便告结案。父皇本就不想动他,从此就算想动,也找不到任何理由。那他李祉,就连这“负荆请罪”的工夫也就可以省下了……
李祉现下最想做的,就是赶紧让孙勋这件事过去,从此再也无人提起。若听任秦建勋之言,还要紧紧抓住孙勋之死不放,万一大起风波,又查出了一些“不该查出的事”,那么到时候,局面就更加不可收拾了……相对于可能出现的巨大风险,这区区一个百户能不能除掉,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笑秦建勋一个三品大员,枉为楚王手里的第一号心腹,却丝毫不察李祉胸中的这一番大局……
“殿下,如今孙勋已死,那个……康有仁,还要不要留?”秦建勋又向李祉问道。
照原先的计划,楚王用康有仁的毒丸,派人毒杀孙勋之后,便当立即将那康家大少灭口。
此时,李祉眯起眼睛,又想了一会儿,却说道:“算了,孙勋既然不是他毒死的,那就先留着他吧……此人也算是一个奇才,本王今后,好些事或许都用得上。”
“属下遵命!”秦建勋俯身又施了一礼,他见楚王没有挽留他用饭之意,便即转身告辞了出来。
秦建勋堪堪出门之际,李祉却又叫住了他,吩咐道:“那个……建勋啊!小康跟我说,他丢了两个贴身婢女,名叫什么‘阿竹’与‘阿菊’。你明日去一趟京兆府,让钟兴鸣帮着找一找……还有你兵部的手下,也派人留心着点……”
“属下领命!”秦建勋应了一声之后,转身退出。
……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已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
翠云楼里,笙歌燕舞,依然是热闹非凡。王孙公子、富商大贾,在这里纵情狂欢、追逐买笑、一掷千金……
裴才保风尘仆仆地赶来,进了二楼的一个雅间里,韩王李祚早已在此相候。
“六爷,让您久等了……今日裴某出师不利呀!半路上被耽误了许多工夫,又折损了几十个手下……”裴才保甫一落座,便急忙欠身施礼道。
“什么事,让你这一个千户大人,还这么烦恼?”李祚笑问道。
“咳!都是属下无能!今日本已抓住了孙勋的几个同党,还有他前番被劫走的儿子。不想半路上刮过来一阵大风,竟让这几个人犯都跑光了!”裴才保叹道。
“呵呵!跑了就跑了吧!孙勋的同党,已经不重要了……”李祚淡然说道。他对孙勋同党逃脱之事,竟似毫不关心。
“六爷……这孙勋目下已死,他的同党又被劫走,此案可就……”裴才保不禁惭愧道。
“孙勋之死,我也知道了。不过……眼下,老爷子既已收到了那封密信,这些也都不重要啦!才保啊……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李祚笑道。
“密信?……哪来的密信!”裴才保不禁摸了摸自己颌下的几绺短须,愕然道。
李祚也不禁奇道:“这一封自孙府搜查到的密信,难道不是你放的?”
裴才保道:“六爷,属下本已做了布置,不料今晨孙勋突然死了,沈环又立即下令抄家拿人。属下……属下这封信,可还没来得及去放呢。”
李祚双眼眯缝,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看来,有人与我们想到了一块呀!你可知……今日宫里传来的确切消息,沈环今日二度进宫,面呈老爷子一封从孙府抄家而来的密信。老爷子看后,气得当场就摔了杯子!我虽不知信中写有何事,但一猜便知必是我大哥写给孙勋无疑……”
裴才保心中惊异道:“莫非……楚王真的有一封密信留在孙勋的府中,只是我当时未能搜出?”
李祚笑道:“他才不会这么蠢呢!想那孙勋三天两头地进出楚王府,真有什么事,他不好当面吩咐?”
裴才保略作思忖,也不禁笑道:“六爷,看来,不想让楚王上位的,可不止您一人啊!”
李祚正色道:“依你看,这偷放密信的……会是谁?”
裴才保回道:“这几日,有三个人曾进出孙府。一个是青镜司千户张木烨、一个是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今日就是这两个千户负责查抄孙家。还有一个是銮仪司千户诸乐耘,据我手下回禀,元月二十六午时,他曾进了一趟孙府,说是奉令视察……依属下看,这三个人都有可能!”
李祚道:“没有别人了吗?”
裴才保道:“自孙勋落网之后,孙府一直就是属下命人重重包围,这中间,除了三个千户进去过之外,便只有那一个劫走孙勋儿子的飞贼了……”
李祚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还是漏了一个人。”
裴才保不解道:“六爷,属下实在不知,还有谁能……?”
李祚冷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就是,你们的都督,沈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