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听到这一声女子的叫喊,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只见最远端的那一排肉案前,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将一个年轻女子反手绑住,横放在案板上,抡起一把大菜刀,就要从她的右侧大腿根部切下去……
“住手!”徐恪大喝一声,不及细想,左手挥出,一把昆吾剑已连着剑鞘飞了过去,正撞在提刀屠夫的后背上。那屠户闷哼了一声,立时便倒地晕了过去,他手中的大菜刀擦着年轻女子的大腿边,也掉落在了地上。
徐恪忙上前将案板上的女子扶起。可怜这一位双手被反绑的年轻女子,原本便已是衣不蔽体,之前更是被那黑心屠户一阵推搡搬弄,此时右腿已然全裸于外,上身的衣衫也尽被褪去,一身少女的肌肤尽皆裸露于外……徐恪乍见这年轻女子的雪白肌肤在自己眼前颤动不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急忙脱了自己的一身青衣给女子围上……
“你从哪里来?怎么也落得这个下场?……”徐恪一边解开女子手上的捆绑,一边问道。
那年轻女子此时却脸色煞白,牙齿打颤,浑身兀自颤抖不已,显然是吓得不轻……
徐恪只好询问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其中有一个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上前说道:
“这位公子,这女的也蛮可怜啊……在张屠户手里已摆了三天,今天该着就当动刀子了……公子就把她给带走吧……”
“她也是自愿卖给张屠户的?”徐恪问道。他见这女子年纪轻轻,容貌姣好,心中总是怀疑她是被那张屠户给强掳而来。
那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却回道:“是自愿的,这个我倒是可以作证!……听说这女的父母双亡,无钱发丧,只好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张屠户见她模样长的周正,可是下了血本,听说足足花了二两银子。张屠户原指望能将她卖个大价钱,哪料想,这女子性情刚烈,只愿为奴,不肯作妾……这三天,愿意出八两银子买她的,就不下十个,但这女的一听是要她作妾,便坚决不肯……咳!这年头,你不想作妾,谁还肯花银子买你啊?……”
“这倒是!……”身旁的秃顶男子也补了一句,正是先前同徐恪闲聊的那个人牙子,这时也跟了过来。那秃顶男子又道:
“这女子我也认识,来人市里好几天了,父母都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她就想卖身葬了父母。先前我帮她联系了东家,许昌城北的祁老员外愿意出十二两银子买她,也是要纳为小妾,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想不到,她却宁愿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可笑那张屠户不明就里,以为‘奇货可居’,就花了二两银子将她买了,还帮她料理了丧事……不过,如今虽过了摆列的期限,想不到张屠户今天也舍得动刀,这一刀子下去,他可就血本无归啦……”
“张屠户今日里也着实是恼了……这刚刚就有一个打杭州来的盐商,一见到这女子的样貌,立马就相中了,愿意出十两银子将她买下,这可把那张屠户给乐坏啦!……那盐商初时学了个乖,只道买她回去是做一个洗衣的丫鬟,这女的也就答应了……谁料想,那老东西太猴急了点,刚刚一见面便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胸脯,哈哈哈!……这女的也真是刚烈,当时就打了盐商一个老大的耳刮子,老东西一怒之下捂着脸便一走了之……张屠户眼见十两银子泡了汤,这心里头怎能不气啊……要不然,他也不会连麻药都不灌就立时动刀,且不割脖颈放血,先切大腿……这张屠户,分明是想活活痛死那小女子啊……”那灰袄男子笑着说道。
徐恪听了这些话,不由怒从中来,心道就算天灾降临,人命又岂能如这般儿戏!他见地上的张屠户已微微醒转,当下用脚一踢,命他起身,随后又将其余三个屠户尽数叫到了身旁,这时,许多看热闹的路人也纷纷围上前来……
徐恪将从怀中探出那一个黑铁狮牌,当空高高扬起,昂然道:
“实话告知尔等,本官姓徐名恪,身居青衣卫百户,此次奉命南巡,实为赈灾而来。不瞒各位,朝廷的赈灾粮款不日便到。今我以钦差之名下令,这人市中,从此不得再行贩肉之举!此前所为,本官一概既往不咎,今后,若有人再敢违令,公然贩卖人肉,便形同此案!”说罢,徐恪拔剑一挥,众人眼前一花,都未看清徐恪是如何拔剑,那张屠户身前的一张案板,便已然断为两截,断口齐整如镜……
这四个屠户眼见徐恪如此神功,慌得赶紧跪倒磕头,徐恪对着几个屠户怒斥道:“尔等虽为屠户,平日杀猪屠狗便可,岂可公然屠宰活人!此前种种既属自愿,王法虽是不究,然尔等须知皇天在上,善恶终须有报!人命又岂能贱如猪狗!日后,尔等当好生捐资行善,修补罪愆!不然,小心尔等再世便成猪狗,亦遭人屠!”
被徐恪这一番教训之后,屠户们都跪地不敢起身,连带着周围的人群也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徐恪扶着那身子还在发颤的年轻女子,暗里一声:“跟我走吧……”便带着她,牵着自己的黄骠马,离了人市而去……
徐恪带着女子出了人市,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刻。他心道我本当尽快赶往扬州,与钦差行辕会和,如今带着一个女子前往,见了魏王又如何能说清?但若将她随手遗弃道旁,万一她又遭不测,岂非误了人家性命?……徐恪正徘徊无计,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得身后那女子娇弱的声音,低声传来:
“贱女姚子贝,谢公子救命大恩!”
徐恪回头,却见那女子已朝他盈盈拜倒,连忙上前伸手将她扶住,温言安慰道:“姑娘快请起,请起……姑娘是哪里人?因何流落到此地?……”
那名唤姚子贝的女子,虽已将内里的上衣穿好,但毕竟衣衫单薄,外面只罩了徐恪的这一身青衣。经徐恪这一扶之下,女子衣衫晃动,又露出内里的一寸寸雪白肌肤。徐恪想起适才的那一幕,不禁脸上一红,赶紧别过头去……
“奴家本是扬州府宝应县人士,一年前,随我阿爹与阿妈到开封府投亲,不想整个淮扬道都遭了大旱,过得大半年之后,亲戚们都跑光了……奴家只好与阿爹阿妈一道,想着再走回宝应老家去,但走到这许昌城附近,我爹妈就不行了……奴家……奴家只想着给爹爹和阿妈好好地办一场丧事……哪知道……哪知道……呜呜呜……”话未说完,姚子贝便低下头,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咳……姑娘,逝者已矣,生者仍然要活下去!……姑娘孝心可敬,但将自己无端送与屠户之手,差一点惨遭肢解,若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亦必心如刀绞啊!”徐恪不由得叹道。
话虽这么说,但徐恪心知任谁处在当时的境地,心中都是两难,更何况以姚子贝一个弱质女流而言。“如今自己虽有急务在身,但救人终须救到底!”想到此节,徐恪便不再犹豫,他先将姚子贝抱上马,自己则牵着马掉头朝北,慢慢地往许昌城而去……
徐恪带着姚子贝,又回进了许昌城中,那几个守城的兵卒也不敢上前盘问,只是远远地打了个千,便让在两旁。徐恪进了城里之后,先是找了一家沽衣铺,为姚子贝买了些女子穿的棉袄内衫让她换上,后又找了家面馆,点了几碗葱花蝴蝶面,这姚子贝着实也是饿了,竟一气吃了三大碗面……
看着姚子贝对着几碗面张口大吃的样子,徐恪不觉莞尔,他心下暗想:“这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如今又失了父母,这身世岂非与我略同?……眼面前我定当护她周全才是,可那钦差魏王还在扬州急等着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将她安顿在‘哺人庄’中吧……”想到这里,徐恪的心中便有了主意,他见姚子贝终于吃完,当下便笑问道:“姑娘吃饱啦?”
“吃饱了……呃……”姚子贝放下了面碗,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不瞒姑娘,在下有公务在身,须当即刻南下……离这许昌城北五十里,有一个庄子,名唤‘哺人庄’,平时专门救济灾民。庄中的管家是在下的朋友,在下这便带着姑娘先去那里安顿,可好?”徐恪温言相问道。
“奴家……但听公子吩咐……只求……只求公子不要……不要丢弃了奴家就是……”姚子贝的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已是轻不可闻……
这时已然是酉初时分,夕阳已然斜下,徐恪不敢耽搁,便带了姚子贝再次出城,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马步行,两人一路往北,朝那“哺人庄”行去……
徐恪领着姚子贝出得城外,因是牵马步行,是以行得极是缓慢,才走了二十里路,天色已然昏暗,阵阵北风吹来,姚子贝身上虽穿着徐恪为之新买的棉衣,但也感到寒意刺骨,不由得拉紧了衣领……
这徐恪心中焦躁,便牵着马儿加快了脚程,不料越是心急却越是容易出错。匆忙间,徐恪便走错了一条岔路,两人行了两个多时辰,直走入了一片崇山峻岭之中,仍是望不见那哺人庄的影子……
徐恪不死心,又掉转马头往回走,借着满天的星光,他牵着马胡乱奔了半个时辰,哪里还能找见庄子的半点影踪?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在山坳里寻了一片三面挡风的空地,这一晚,两人只得露宿山中了……
徐恪将马儿栓好,又捡拾了一些枯枝,生起了一个火堆……这时已是子初时分,不知不觉间,已然是康元七十一年的元日了……除夕之夜,两人却在疲于赶路中匆忙度过,此刻,徐恪与姚子贝均已觉疲惫不堪,遂各自躺在地上,不一会,便都沉沉睡去……
睡梦中,徐恪却见慕容嫣美目巧笑,正向他翩然走来,待得走到近前时,却又变成了胡依依的模样,只见那碧波仙子一副楚楚动人的身姿,柔柔地扑在他的怀里,那酥香温软的气息,直令他心荡神驰、意乱情迷……
徐恪蓦地睁眼,却发现真的有一个女子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中。此时,那少女身子独有的温热气息绵绵不绝地传来,又令他心中狂跳不已……徐恪急忙将她从自己的怀里缓缓推开……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日间被徐恪从人市里救下的姚子贝。徐恪本与她相隔尺许,料想她必是不耐山中严寒,是以不知不觉间便靠入了自己的怀中。
徐恪站起身,脱下了自己的一身青衣连同内衬棉夹袄,一起给姚子贝盖上。他见篝火堪堪将灭,便又到左近捡拾了些枯枝衰草,将火堆重新燃起。这时,徐恪再看看姚子贝,却见她仍是躺在地上,兀自睡得正香,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此刻已是元日寅时,天穹之极已然微微地露出了熹微之光。徐恪已无睡意,索性盘腿而坐,心中默念口诀,按着“太乙修身诀”所示呼吸吐纳,运转了半个时辰的内功。练功已毕,徐恪顿感神足气清,心下霍然一松,他便一跃而起,绕着篝火之旁,负手踱步,仰首暗淡星空,独对茫茫山野,心中忽有所动,不觉悠然吟道:
夤夜独伫中天,山风凛冽云浩荡;
飞星将逝,残月已渺,谁饮一觞;
紫电相陪,寒露为霜,暗夜茫茫;
忆浮生若梦,落落难合,自轻狂,又何妨;
遥看石路松烟,招手唤,云汉苍莽;
麻姑携酒,玉女呈浆,腾蛟飞黄;
冯夷鸣鼓,姮娥起舞,大笑一场;
但举杯,豪饮千盅万觚,莫负流光……
(以上调寄《水龙吟》)